■ 易 飛
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
看父親從茅屋后的小樹林里
露出疲憊的身影
可他每次看見我
都會呵斥
某天午后父親突然
溫和地叫我小名
問我在武漢上學吃得飽不
我沒想到父親會用
那樣的口吻和我說話
田野上暮色四合
那時候我一直討厭
父親大聲說話
像天空滾過炸雷
三十多年后我才明白
聲調的改變
意味著所有堅硬的
東西變質之前
會首先變軟
不知道天什么時候暗的
我們無助地等在外面
像每次受傷后等待母親
扒開灶膛里的柴灰止血
只是這一次等待的是
母親的骨灰
柴堆仍然在屋后
灶膛里的火熄了
我們的傷
也變成了內傷
我們走了很久以后
地上留下了灰燼
不歡而散是因為
三十年來我們
陌生的地方越來越陌生
熟悉的部分像落日
只露出幾個
殘破的門樓
我們再也不能使用
自己的前身。滾燙的水
在舊瓶里慢慢冷卻
我們與太多的人說話
在各個頻道尋找
我們學會了各種語調
再也找不到彼此的稱呼
我們走了很久以后
身前身后都升起了狼煙
我們用今生揮霍
用來生許諾
像頭頂的星空
看起來挨著
其實隔著
深淵
有好幾年
小妹給我打電話
“哥,你在哪里?”
我嚇得不敢接
后來叮囑小妹——
第一句先說“媽沒事”
現在小妹偶爾打電話
“媽沒事”
我自言自語——
“媽沒事了!”
苦瓜結在苦瓜藤上
甜瓜結在甜瓜藤上
它們各有各的味道
但不是非苦即甜
比方吃一根甘蔗
從底部開始
起初是甜的
可吃著吃著
往往在中間某個階段
悄悄變了味道
甜味越來越少
吃到末端
甘蔗越來越細
味道越來越淡
捏著的部分所剩無幾
留下的最后幾片蔗葉
在不知不覺中
已失去況味——
故鄉已成某種轉基因作物
無法命名
難以下咽
沒有一座高山。所以
也沒有一座雄殿
也沒有一位高僧
云的道袍落在湖里
魚游在云夢之澤
天空高遠,河水奔流
一叢樹一個村莊
炊煙連著炊煙。相似的人
過著相似的日子
早起的人碰到晚睡的人
一樣打著呵欠
疲憊的日子像滾動的河水
他們樹蔸一樣出生
蒿草一樣埋葬
長江漢江是流動的墓碑
打魚人的箴言遺留在墓志銘
親人千古,傳家流芳
這是他們最后的寺廟
最后的寬宥與歸宿——
河流是僅存的氣力
稻穗是低首的拂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