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組詩]

■ 三 子

一枚釘子

一枚釘子釘在墻上

直立的壁面，愈顯陡峭

而一小段燈光

被截留下來，化為不可觸摸的

陰影。一枚釘子

釘進木板，釘進竹片

那些事物被繼續擠壓

在更深處，一定藏有某個

小小的縫隙

很多年以前，有一枚釘子

釘進我的肋骨——

一錘一錘，一點一點地楔入

很多年以來

疼痛在緩慢中消失

消失的，還有那枚釘子

它安靜地睡著，如同

與生俱來的一部分

禮 物

在恩江鎮，我見過

一個以畫虎為生的人

他在草紙上畫虎，在四壁的墻上

畫虎。有月光的夜晚

他赤著腳，捕捉月光畫虎

月光散了，便借露水里的影子

把虎留下來

離開鎮子的那個午后，大樟樹下

我碰到他

他抖著手，將一只斑斕老虎

從胸口掏出來：

“我養不活了

如果你有多余的月光，給你

做個禮物”

水里的月亮

這一潭的水，由光影構成

水中的石巖、樹木

與另一世界的鏡像對應呈現

不免讓人著迷

我知道，它是虛幻的

一伸手就會搖晃，消失

而恍惚之間，又在水面上

緩慢成形

這須臾的過程，耗盡了

我冥想的身世

卻見證著一顆月亮的孕育

看——水里的月亮

朔日彎彎，到望夜

終成靜止的一輪。當我和它

漂浮在另一世界

我愿意把又一回的過往

認作此生

天 空

沒有人知道自己

什么時候離開，什么時候

停下晃動的鐘擺

四年前，我的父親

帶著不為人所知的疼痛

意外地走了

這個微瘦寡語的老人

從未做過壞事，個個都說

他能活到一百歲

我卻未能與他說上最后

一番話

世事總是如此

窗外的天空，總有云朵

在上面飄蕩

有時向東，有時向西

我不知道風，下一刻

會往哪個方向吹

只知所有的云朵，都由

看不見的水凝成

關于一個詩人

在朋友圈里，我又一次

看到了他。還是一身西裝

腦門上披掛的

還是那副茂密的假發

一堆人像中，他總站在

偏外側的位置（也許

比上次更靠近中心一些）

朗誦會，沙龍，采風活動

——這些年，他一直沒有

離開我們的視線，可是

文字卻離他越來越遠

在曬出的照片里，他

終于活成了一個詩人的樣子

面容端莊安詳，而目光

愈加深沉，里邊仿佛藏著

他未能寫出的一切

星 星

沒有一顆星星，不在天明之前隱去

沒有一個流浪者

不在天明之前醒來，踩著

秋天的露水上路

星星，遙遠的，亙古未變的星星

看——

它又在閃爍著冷光

仿佛告訴你，一切還在繼續

雨水辭

我見多了雨水中的別離

公交車站，長途汽車站，南昌西站

他們在擁抱，揮手

有的躲在陰暗處，默默哭泣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習慣

不為那些無聲的情節所動

但是——不可避免

有時也會身陷局中

而更多的別離，我沒有看見

比如，某個緊閉的房間

桌上蒙積的灰塵，再沒有

亮起過的一盞燈

窗外，深秋的雨水又在灑落

淅淅瀝瀝的雨水，從來不管

人間的聚散，也從不放過夜色的

每個角落

夢中記

一個在十多年前

偶然見過一面的人，忽然

在夢里出現

看不清他的面容，醒來后

也不記得是否談論過什么

只是鏡頭一晃，一晃

但我的心里，確切知道

是他。這樣的事

不免令人詫異

人過中年，我已經忘記了

許多人，許多事物

有因果的，和無因果的

沒有多大差別

闖進夢里的，是他

或者是別的人，也沒有

多大差別

草木詩

有人說：

樹猶如此。所以

草木懂得肉身的消磨

和殘缺

有人說：

人非草木。真相是

我們不知草木的悲喜

湖邊的一棵

垂柳，蕩出水面上的

幾圈波紋

去年的枯草轉青

漫過湖堤

掩去人間走過的影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