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碼衢州綠色金改“成績單”

文｜《小康》·中國小康網記者 周宇

供圖/衢州市金融辦

衢州，位于浙江省西部，這里北接安徽、南接福建、西連江西，東部通向浙江腹地，四省通衢為物資集散帶來優勢。新中國成立之初，衢州就建了衢州化工廠、江山水泥廠、龍游造紙廠等工業企業。除了輸出工業產品，這里還是商品豬調出大市，2013年最高峰時期養了760萬頭豬。

位于母親河錢塘江源頭的衢州，擔負著“一江清水送杭城”的重要任務。然而，“老大哥”巨化集團（原衢州化工廠）曾一度通過在廠區種植夾竹桃來吸收空氣中的塵土和硫化物；700多萬頭生豬，其排泄量與4000多萬人口排泄量相當，垃圾河拉響警報。

“巨大的轉型壓力倒逼我們必須要改革。”衢州市原副市長王良春回憶說，轉型需要大量資金投入，錢從哪里來？金融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衢州的綠色金改就是奔著實際需求去的。”

2014年，衢州率先啟動了省級金融綜合改革試點，目標很明確，要找到綠色金融引導工業、農業綠色發展的路子。2017年，試點升級，衢州獲批全國綠色金融改革創新試驗區，開始成體系推進金融助力產業轉型的中心目標，成功案例不斷涌現。2020年，向世界做出實現“雙碳”目標的中國承諾后，衢州的綠色金融改革擁有了更高的站位，在建立碳賬戶等方面，探索了實操性強的解決方案，且多為全國首創。

今年是衢州綠色金融改革的第八年，也是作為全國綠色金融改革創新試驗區的收官之年。“衢州綠色金融改革起步早、路徑新、效果實。”衢州市金融辦主任丁麗霞介紹說，對標七部委下發的綠色金融改革試驗區總體方案，衢州多點突破、體系推進、革新迭代，全面完成試驗區建設主要目標，創新構建覆蓋多領域、具有鮮明地方特色的綠色金融體系，取得了安環險、生豬全生命周期綠色金融機制、碳賬戶金融等一系列標志性成果。

“我們曾經走得很寂寞，因為沒有先例可循。”中國人民銀行衢州市中心支行黨委委員、副行長徐韶華表示，回望這8年的實踐，衢州有很多經驗想分享。

農業轉型：用“保險”管好一頭豬

在去年的浙江省首屆綠色金融改革創新大賽上，龍游農商行聯合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衢州分公司報送的《銀保聯動，創新實踐生豬全生命周期綠色金融機制》案例獲得體制機制類創新第一名。

在龍游，一頭豬出生就要上保險；成長過程中產生的廢棄物也要循環利用；病死了，養殖戶只要一個電話，保險員和無公害處理的工作人員就會上門勘察理賠、收集處理。

“龍游是全國生豬調出大縣和全省畜牧強縣。”龍游縣金融服務中心主任季盈回憶說，2013年，上海黃浦江松江段水域大量漂浮死豬，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頓時，病死豬成了全國媒體的眾矢之的，龍游也在那時開始思考傳統農業如何轉型，“我們找到了政策性農業保險這個突破口，讓政府、養殖戶、企業、金融保險等社會力量多方聯動，形成了產業綠色轉型的合力。”

第一大創新就是修改了生豬保險條例，讓養殖戶愿意主動投保。能繁母豬和生豬全部參保，病死豬只要進行無害化處理就可獲賠。政府與養殖戶約定每頭母豬每年保費90元，其中養殖戶個人承擔9元（10%），政府承擔81元；每頭生豬每年保費54元，其中養殖戶個人承擔8.1元（15%），政府承擔45.9元；出險生豬可賠付60元～1200元/頭，理賠金額已經超過了黑市收購病死豬的價格。

第二大創新是引導社會資本參與無害化處理，成立了浙江集美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用目前國內最新高溫炭化處理技術，專門承擔全縣域病死動物無害化處理。銀行對無害化處理公司建設和運營提供綠色信貸保障。如中國銀行龍游支行在龍游集美公司籌建初期，就提供了一年期440萬流動性貸款，保障了企業運營的流動資金需求。

第三大創新是數字化的監管和預警。通過智能網絡管理平臺，不僅可以進行語音報案報收、訂單查詢、死亡理賠、監管無害化處理過程，還能對生豬養殖情況進行異常預警。如果某家養殖場規模死亡率大于15%，保險公司、集美公司、畜牧局就能看到這一預警信息，并及時派人上門查找死亡率高的原因。

看到效果的龍游發現這種多方聯動的機制很實用。于是，在破解“糞污亂排放”問題上，又開啟新模式，政府有補助，企業專業負責把全縣幾百家豬場的豬糞加工成有機肥并發電，銀行則以項目建設財政補助款為質押物，提升了授信額度。

“聯動機制現在又有拓展。”人保財險龍游支公司農險部負責人介紹說，現在正推廣養殖戶+保險+期貨的模式，來防范生豬價格波動的風險。一旦生豬售價低于目標價格，保險即可啟動賠付，投保人所銷售生豬的期貨價格下跌差額由保險公司賠付，給生豬養殖業的新型經營主體，提供了有效的保價、鎖價工具，從根本上來推動產業健康發展。

綠色金改讓龍游在吸引農業龍頭企業上信心十足。“我們這次來，就是想對接你們的需求，看看能提供怎樣的金融支持。”在上市公司大北農的龍游分公司，龍游縣金融辦的工作人員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投資了2.3億建立規模化養豬場，其中20%的資金是要用來做環保處理，確實需要金融的支持。”公司負責人說，這次的對接十分必要，讓企業打造綠色牧場有了“定心丸”。

工業轉型：碳賬戶背后的“三道關”

實現能源雙控和碳排雙控，農業并不是衢州面臨最大的問題。當地90%以上的碳排放量來自工業，工業的轉型壓力要大得多。方法同樣是找切口—建立碳賬戶。

一年時間里，衢州建立起了涵蓋工業、農業（林業）、能源、建筑、交通運輸、居民生活六大領域的碳賬戶。尤其是為工業企業貼上了“紅、黃、淺綠、深綠”4色標簽用以區分碳排放等級，出具碳征信報告，匹配不同的政策。

看似邏輯很簡單，但是怎么評判低碳程度，實操起來有三大難點：第一，數據的精準；第二，數據的核算；第三，數據的評價。

“一般數據采集的方法是企業自己報數據，準確度很低。”徐韶華具體介紹說，為了精準采集，衢州在企業的生產線安裝裝置，通過在線監測的方式讓碳數據采集從原來的一年一次，縮短至15分鐘一次。接下來，根據國際、國內標準進行科學核算和評價，這也是最難的地方。

如何認定這個企業是高碳還是低碳？缺乏統一的衡量標準。衢州分成四塊來搭建評價體系，一是參考國家標準，二是參考行業標準，三是對標上海、廣州等先進地區數據，四是參考第三方為行業頭部企業測評的數據。最終發布了全國首個工業企業碳賬戶體系地方標準《工業企業碳賬戶排放核算與評價指南》。

“碳核算是綠色轉型的基石，這件事很重要、很緊迫，但現在關注的人很少。”在2021中國企業家博鰲論壇圓桌會議上，廈門大學“碳中和發展力”研究團隊首席專家孫傳旺評價說，在碳核算的基礎上才能建立碳賬戶，再形成綠色責任賬戶，才能確定各個主體的減排責任，“衢州市高度重視綠色轉型打基礎、立長遠的工作，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闖”完采集、核算、評價三關后，就形成了企業的“碳排放e本賬”。接著，通過金融語言轉化為“碳征信e報告”，為金融機構開展投融資業務提供參考。比如碳征信好的社會主體，能夠享受最高提升1.5倍的貸款額度和最多100基點的利率優惠。

在報告的基礎上，又延伸出了“碳政策e發布”，從政府政策、金融管理政策、金融機構政策三個層面實時更新發布碳政策。“碳金融e超市”上架可供企業選擇的“低碳貸”“減碳貸”等金融產品。最終又形成了“碳效益e評估”，政府可以綜合評定企業是低碳高效、高碳高效還是低碳低效、高碳低效，從而采取相應的倒逼、激勵等措施。

之所以都有個“e”，是因為這些都成為碳賬戶數字化改革的具體場景。這一套“5e”碳賬戶金融，也被納入了浙江省首批數字政府系統“一地創新、全省共享”應用項目，并入選“最佳應用”。

依托碳賬戶，衢州當地的很多企業都收獲了實實在在的實惠：更低的利率，更快的審批。江山市雙氧水有限公司算是喝到了工業企業碳賬戶應用貸款“頭口水”的企業。雙氧水生產過程中產生的二氧化碳，成為企業減碳減排、碳捕捉再利用的“攔路虎”，轉型卻面臨資金缺口。

“客戶的需求，其實與我們推出的工業‘減碳貸’不謀而合。”農行衢州分行公司業務部總經理王霄云全程參與了這筆貸款，他回憶說，先是引導企業從“衢融通”金融超市發起線上申請，通過人行碳征信報告確認為“深綠”貼標等級企業，然后實地核實企業煤、汽、電等能耗數據，推送線上審查審批，“八個小時，就發放了500萬元的貸款，利率4.3%，比原有執行貸款利率低了30個基點。”有了這筆貸款，公司更新了轉化設備，每年可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7.5萬噸。

截至2022年4月，碳賬戶已覆蓋衢州2601家工業企業，碳政策e發布平臺“衢融通”已上線35項碳政策；40款碳金融產品在碳金融e超市上架。

依托碳賬戶，衢州率先摸清了“碳家底”，并提出了“碳效論英雄”改革：從金融政策激勵入手，目前已經逐漸擴展到稅收征管、企業用電指標配額。2021年，該市對241家高碳低效企業開展整治提升，騰出6101.4畝土地、12萬噸標煤，推動了223家企業投入60余億元開展低碳化改造。

“化工+巨化”“鋼鐵+元立”“特種紙+仙鶴、五洲”“新能源+華友”等一批工業轉型升級的模式涌現，逐步從金屬、化工、機械、造紙、建材的傳統工業轉型為新材料、新能源、集成電路、智能裝備、生命健康、特種紙等新興產業。2021年，衢州榮獲中國高質量發展典范城市，較2013年，萬元GDP能耗下降26.17%。“十四五”期間，衢州碳排放強度有望下降19%。

可持續運行：“政企社”合作是關鍵

推動低碳改造，企業愿意投錢嗎？政府又要投入多少？能長效運行嗎？衢州綠色金改模式在廈門交流時，興業銀行的工作人員問到了“痛處”。

“如果不是一個可持續的商業模式，政府投再多的錢也沒用。”徐韶華介紹說，政企社合作是關鍵。

2019年，知名食品企業旺旺集團位于浙江衢州的明旺乳業有限公司與國家電網浙江綜合能源服務有限公司簽訂了綜合能源服務項目協議。旺旺不用投一分錢，就能擁有總投資4200萬元的集配電設備智慧運維、分布式光伏發電、企業能效智慧管理平臺于一體的“綜合能源服務管家”，不僅能獲得便利、清潔、可靠、低價的電力，而且能對公司的用電、用煤、用水及綠色能源使用情況等進行實時監測和趨勢分析，尋找降碳空間。

改革的目的是助推企業節能減碳，癥結是高投入讓很多企業望而卻步。怎么辦？旺旺是很典型的政府+企業+節能公司的成功案例。

“旺旺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國家電網浙江綜合能源服務有限公司衢州分公司相關負責人介紹說，他們和旺旺簽署的是23年的長期協議，每年可實現節能減排4400噸標煤，同時也為企業降低綜合用能成本400多萬元。打了這個“樣”之后，越來越多的企業來旺旺“取經”智慧能源管理的解決方案。

再看鄉村，綠色金融改革下的“政企社”聯動不僅體現在前面說到的生豬養殖上，在促進生態產品價值高效轉化上，金融讓更多的“資源”變成了“資產”“資金”“資本”。記者在常山就了解到不少實踐案例。

一走進常山，就看到沿街“一切為了U”的城市品牌。胡柚就是這個“U”中一個代表，全縣種植面積10.5萬畝，10萬多百姓參與胡柚的種植、生產和銷售，是個典型的富民果。如何讓胡柚的附加值更高？帶動百姓受益更大？常山胡柚正在走從“鮮果銷售”向“精深加工”轉變的發展路線。柚香谷就是上海客商投資從事胡柚深加工的農業龍頭企業。

在柚香谷生產車間一側，工人們正把一箱箱雙柚汁搬運裝車，這些雙柚汁將被送往上海、杭州等周邊地區的商超貨架和大眾餐桌，鋪貨率高達90%。

輕裝上陣放手發展 在“兩山銀行”的支持下，農業龍頭企業柚香谷上馬高端生產線，產能提升了6倍。供圖/衢州市金融辦

“這得益于‘兩山銀行’的支持。”企業負責人介紹說，香柚樹生長周期長，種植前5年幾乎沒有任何收益，在擴大產能過程中，面臨融資難題。“兩山銀行”按照資產證券化的理念，實行融資租賃模式，以2500萬資金收購了3300畝已成林的香柚基地，并返租給企業經營，讓他們可以輕裝上陣、放手發展。有了資金后，柚香谷上馬了高端生產線，產能提升6倍。今年以來，雙柚汁進入銷售旺季，高峰時月銷近30萬箱，僅一季度就完成銷售額4470萬元，超過了去年全年總和。

“農村資源低效閑置，支農無奈、增收乏力，招商開發困難重重，‘兩山銀行’就是要找到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協調發展的平衡點。”常山縣委書記潘曉輝如是說。

百姓參與：個人碳賬戶好操作、用處多

不難發現，衢州的綠色金融改革的應用從最初推動農業、工業轉型升級，逐漸擴展到鄉村資源高效轉化等層面；不僅在生產領域有落地場景，在推動百姓生活方式綠色低碳轉型上也走在了全國前列。

如今，239萬衢州百姓擁有了個人碳賬戶，他們在綠色支付、綠色出行、綠色生活等場景中的銀行支付、垃圾分類、用水用電、使用新能源汽車、公交出行等具體低碳行為數據都將折算成個人碳賬戶積分，積分可用于兌換綠色生活用品、抵扣銀行手續費等。

家住在衢州市柯城區的居民鄭阿姨有接近1萬的碳積分。“打開云閃付或者浙里辦App的個人碳賬戶小程序就能看到積分，然后可以直接去‘共富商城’兌換，操作蠻方便的。”鄭阿姨用2500積分兌換了一箱飲料。

“個人碳賬戶”的概念很早就作為環保公益活動出現，發起者通常是公益組織和大企業，大家最熟悉的可能就是“螞蟻森林”的減碳、種樹。

早在2018年，衢州市充分借力了全國綠色金融改革創新試驗區建設與浙江省“移動支付便民示范工程”建設的經驗優勢，將支付領域中的“賬戶”概念與綠色金融領域中的“碳”概念結合，創新推出全國首個統一采集轄內各銀行個人客戶行為數據的銀行個人碳賬戶，經過5年推進迭代升級為個人碳賬戶。個人碳賬戶是以個人身份證信息為唯一標識的賬戶，建立與身份信息一一對應的衢州市個人碳賬戶。

怎么讓老百姓都參與進來？柯城區作為個人碳賬戶的試點，找到了一個抓手—垃圾分類。依托垃圾回收公司—虎哥公司的數字化回收計價平臺，將個人碳賬戶與其關聯，并通過公司“虎媽”和網格員宣傳推薦，讓市民參與進來，激活個人碳賬戶。

鄭阿姨就是虎哥的忠實用戶，“微信上一點，虎哥就上門回收，按重量給我環保金，可以兌換商品，也可以提現。碳賬戶里還會增加積分。”截至今年6月，柯城區垃圾分類的應用場景已匹配活躍用戶3.15萬戶，累計回收生活垃圾1.8萬噸，碳減排總量2.025萬噸，共發2.27億碳積分。

積分使用始終是激活個人碳賬戶的有效載體，衢州圍繞“生活”“銀行”“政務”三大抓手謀劃了一系列激勵措施。比如，將積分兌換成公共自行車騎行券、公交乘車券，換購綠色低碳水果。首批碳積分兌換農產品活動很受老百姓歡迎，上架的價值20萬元的農副產品被一搶而空，兌換回流碳積分2000萬分；將個人碳賬戶積分納入衢州信安分計算體系；鼓勵銀行結合個人碳積分對個人客戶在銀行產品、服務以及價格方面進行差異化優惠政策，截至2022年5月末，個人碳賬戶發放貸款9661筆、金額23.29億元。

“綠水青山是最普惠的民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長常紀文評價說，這些人人可參與的措施在推動城市綠色、低碳發展的同時，也將提升人們生活的舒適度與高效性。個人碳賬戶的深遠意義不僅僅是具體的減碳行為，更是讓生態文明深入人心，成為百姓共識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