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中國小康網記者 蘇楓

深陷泥潭 通貨膨脹,糧食短缺,能源危機……在經歷了脫歐、新冠與封城,2022年的英國深陷泥潭。圖片/受訪人提供
提到英國,也許你會想到王爾德的那句話“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如今的我們,又有多少人有心力去仰望星空?
經歷了脫歐、新冠與封城,2022年的英國深陷泥潭—通貨膨脹,糧食短缺,能源危機……隨之而來的是居民手中高昂的賬單,與在超市購物時對價格的驚訝。
在異國,如何探尋英國的細微脈絡?如何看待普通人的生活?2022年是作家王梆移居英國的第12年。此前,她是記者,紀錄片導演;此后,她是“倫敦漂”、移民。
王梆打入工黨內部,加入食物銀行,在第一現場中追問脫歐的原因、去工業化、石油危機……導致中等收入水平落后于經濟增長,而物價飆升;同時出現了“沒有話語權”的一代人。
難民危機、歐洲公投,支持脫歐的一派被貼上“種族主義者”的標簽,這些國際新聞熱點和今天身處中國的我們有何聯系?
王梆分享了她的觀察:“當你面對的人變得真實、具體,像棱鏡一樣具有多面性時,任何一種標簽都是粗暴的。”
最近,“單讀”出版了王梆的新書《貧窮的質感:王梆的英國觀察》。
作為一部非虛構作品—住廉租房,逛二手店,走進鄉村社交俱樂部……王梆從自己在英國生活的真實處境出發,觀察英國社會、民生和文化。她的目光觸及家庭、養老、醫療等一系列社會議題,由此反思全球化帶來的影響,揭示全球壟斷資本主義背后的真相。
“焦慮”這個詞,在《貧窮的質感》一書中被她反復提到了四次。在異國他鄉,焦慮是因何而起?又如何克服?
“那些大口瓶里的彩色軟糖,似乎安撫了她的焦慮。她抓起一把軟糖,毫不猶豫地把它們塞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在此,“焦慮”是形容老年癡呆癥的一種日常狀態。
“那種“仿佛已經失去一切,甚至連本土文化和本國福利也要失去”的焦慮感。”
—在此,“焦慮”是英國脫歐派人士對社會福利被移民瓜分,以及本土文化或將變得式微的一種擔憂。
“初到英國的頭兩年,尤其是倫敦漂的那段日子,我幾乎被這種焦慮吃掉了,上半身是空心的,剩下兩條腿,像落葉一樣,隨風飄零。”
—在此,“焦慮”是作為初來乍到的異鄉人,不知如何才能融入當地社會的一種著急的狀態。
“每一個小物件:罐頭的味道、香皂的味道、草紙的味道……構成了某個特定時期的物質生活。這種生活充滿了匱乏和焦慮,卻也隱含著淡淡的溫情和希望。”
—最后這個“焦慮”,發生在疫情時期,附近居民為有需要的低收入人士送糧送物,從而緩解了他們內心的焦慮。
至于目前最讓王梆焦慮的問題是,“我正在學習英文寫作,雖然獲得了英國國家寫作中心的扶持,但依然離我的母語水平相去甚遠,所以不時會有一些焦慮吧!”
王梆說,在英國,窮人不是貧困的罪魁禍首,而是它的產物。喬治·奧威爾說:“灰塵是最勢利的,當你衣著光鮮它退避三舍,當你破衣爛衫它就從四面八方猛撲而來。”
對于英國,王梆的困惑,首先是關于生存的:在一個發條不斷失靈,只能持續運轉的老牌資本主義社會里,跟不上速度的人,如何才能有尊嚴地活著?“我的很多人生悲劇,大抵是窮引起的。比如不舍得多放黃油,烤出來的蛋糕像吐司;比如挑男友不敢挑貴的,挑來挑去都是《夜鶯頌》之類的平裝版;又比如總是下不了決心買電動牙刷,結果一次補牙,全副身家都獻給了牙醫,相當于五根電動牙刷加一頓倫敦諾丁山的法式大餐……”
當人類的一切,從健康到尊嚴,全都可以待價而沽時,英國現實給出的,卻是另一個答案。
《貧窮的質感》關注無法從事生產也無力參與消費的“新窮人”—充分享受過國家福利政策的英國老一輩中產階級,信仰“勤勞、堅持不懈、節儉、審慎、自力更生”的五條箴言,但“高價租房奴”“在職貧困”“慢性失業者”“無房老人”,才是英國低中階級所面臨的基本社會現實。在社會老齡化與貧富分化加劇的今天,離開福利制度的中產家庭如何保持體面的生活?王梆不斷追問。
“我感到雖然世界充滿不公,大自然卻是公平的,卷過田野的微風,并沒有因為我的膚色和階級,就突然對我粗暴起來。”王梆在接受《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記者采訪時,談到了現代英國鄉村的貧困。
為什么選擇在鄉村生活?王梆說:“我之所以選擇在鄉村生活,是喜愛英國的鄉村風景和風土人情,它有非常美好而溫情的一面。”
英國大城市作為國際金融和商業中心,房租十分昂貴,保守黨政府不得不把貧困戶盡可能地,轉移到離城市比較偏遠的郊區或者鄉村里,從而催生出英格蘭鄉村的一些貧困現象。
英國自戰后施行民主社會主義后,建立了一套稅收和福利互為對應的公共應急政策。納稅人必須交納25%起的個人收入所得稅,以期在殘障生病或遭遇裁員時獲得失業救濟金。不單只失業救濟金,按照立法,政府還要針對每個窮人的特殊狀況給予住房補貼。
英國大城市,比如倫敦,本來有不少屬于公共財產的“政府廉租房”,窮人只需支付極低月租,就可以住進去。這些房子是按照兩人兩居室,四人三居室的規格建造的,后來成為今天英國法定的住房標準,這些房子不少在城市黃金地段。
自撒切爾時代起,英國大搞公共資源私有化,政府廉租房不是被大量賤賣成為私有房產,就是被私人房東買下后,投放房租市場,成為牟利房,租金非常高。
少量新建的廉租房跟不上剛需,等待安置的人排成長龍,所以國家住房分配署不得不把等得太久的人,安排到鄉村去。盡管如此,在英格蘭鄉下,租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月租至少也要850英鎊左右,而這筆錢,在申請人沒有收入來源的情況下,是由政府用納稅人的稅金支付的。
英國福利標準是,25歲以上單身人士的失業津貼是409.89英鎊/月,夫妻(同居伴侶)是594.04英鎊/月,殘疾孩子還有341.92英鎊/月的額外補貼,為有殘疾的家庭成員提供每周35小時的看護,還可獲得額外的看護補貼,即162.92英鎊/月。此外,再加上700-800英鎊不等的住房補貼:一對夫婦,兩個孩子的房租和生活津貼,最高可超過每月1200英鎊。
為什么有人挨餓?因為很多時候,申請人要等上五周才能領到這筆錢。很多人沒有積蓄,等不到五周,就斷糧了。來食物銀行領取緊急食品供給的,大多數是遭遇了上述慘況。英國很多知識分子和改革派人士認為,五周的等待期太長。多年來,這些人花了很多精力上書議會,渴望改變這個問題。
另外就是,英國消費非常高昂,120英鎊電暖,100英鎊汽油,50英鎊上網加電視,20英鎊水費等約300英鎊,每月下來,失業津貼就幾乎所剩無幾了。萬一遇到家電或汽車需要維修(英國沒有低人工優勢,人工極其昂貴,通個廁所至少也要稅前80-200英鎊),所以那種“沒有余錢買菜,食不果腹”的現象就出現了。
“幸好,英國的鄉村歷來是鄉紳富賈之地,莊園大宅和富人中產居多,所以政府把幾百戶窮人安置進來,當地人一般都不會反對,反而會建立各種援救社團。”王梆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