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敏杰

1971年底,我中學畢業,正趕上了上山下鄉的又一個小高潮。
我去插隊時坐的是一輛大卡車,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搖搖晃晃來到了長安縣茅坡村村口。我們在村口下了車,等待著村干部來對我們進行領取和分配。村口有六七個看上去也就是四五歲的小孩子,鼻涕在人中兩側流出來,縮進去,又流出來,再縮進去。他們對著我們一邊大膽地跑來跑去一邊大聲唱誦著草根原創的歌謠:“城市娃,穿裙子,裙子一撅勾門子”(關中話把屁股叫做勾門)。
茅坡大隊有4個小隊,我和另外兩位同學被分配到了第一小隊,住在小隊倉庫和磨房的院子里一間臨時騰出來的小屋里。由于沒有現成的木板來做我們的床鋪,所以村干部就教我們用磚頭像搭積木那樣搭起了一個占用了屋子一半地面空間的磚頭炕。這種磚頭炕首先是不用燒炕,因為沒有放入柴火的地方和煙道;其次是不能在炕上跳躍和打架,因為用力過大或過猛就會踩斷了炕面上的磚頭;另外就是給老鼠們構建了最好的棲息地,因為豎疊起來的磚頭形成了許多個空的小正方形,所以從此我們常常伴著老鼠們跑出跑進的聲音和老鼠們打架斗毆的叫罵聲響而進入睡眠。
茅坡大隊專門劃出了40畝土地為我們20多名知青建立了一個農業試驗站,試驗站設一正兩副3個站長和一個60多歲的農業技術人員(都是從各小隊抽調上來的本村農民);同時還給我們建立了一個集體吃住的知青大院,知青的住房是一磚到頂的平房,知青的飲食由知青中選出的專人任炊事員兼伙食管理員。這個知青大院就坐落在郭杜鎮到韋曲縣城的公路旁邊,交通便捷,參觀便利,于是茅坡大隊重視知青工作的聲名鵲起。
在小隊時雖然一個勞動日(10分工)只值一毛多錢,但麥子下來時我們能分到麥子,土豆下來時我們能分到土豆,柿子下來時我們能分到柿子,就是集體的牲口棚里死一匹老馬,關系好的村民也會煮好了馬肉讓我們過去大吃一頓。
現在到了試驗站,那40畝地必須我們自己來種,所以每人每天都必須出工,身體有病必須在大隊醫療站開出病假證明才能算數,誰不出工知青灶上就沒有誰的飯,一晌不出工就一頓沒有飯吃,一天不出工就一天沒有飯吃。到了試驗站我們再沒有什么可分了,麥子下來了會放到大隊的倉庫里,土豆下來了會放到試驗站的地窖里,但是每個月的油鹽醬醋錢卻得我們自己拿出來。怎么拿呢?回家問父母要。20歲的大小伙子每月還得向父母伸手要錢,這使我既感覺到丟人又察覺到了生存的壓力。
那時候是個物質稀缺的年代,干什么都得憑票:糧票、油票、豆制品票,肉票、布票、棉花票,手表票、自行車票、縫紉機票等等。物質的緊缺把關系和人情的重要性凸顯了出來。
然而憑關系和人情辦事不能只拿嘴說光用臉貼,再硬的關系、再重的人情也需要真金白銀的滋潤與濡養,于是我們的試驗站就成了茅坡大隊交往與培育各種關系和各類人情的后勤基地。麥子下來時會磨出一些精白粉送給城里的關系戶,土豆下來時會裝上幾麻袋扔到停在路邊的關系戶的大卡車上,還有嫩玉米、紅薯、大米等試驗站的產品也都擔當過成全關系、維系人情的大任。于是到了年底一算賬,試驗站的一個勞動日只值五六分錢。按這個價值計算的話就意味著誰出工越多誰就賠得越多,因為出工多就吃糧食多,而一斤麥子的價值要高于一個勞動日的價值。然而我們畢竟不是來扛長工的,一年干到頭總不能兩手空空的回家,所以大隊就給每個知青發5塊錢打發大家回家過年。知青們當面誰都不吭聲,但背地里卻個個牢騷滿腹,大家都很聰明,只有我無比蠢笨,因為我竟然把這種不滿與牢騷當做了自己日后蠢蠢欲動的理論基礎和反抗依據。
在那么一天,我感到身體有些不適就沒有出工,睡了個久違的懶覺。于是開早飯時炊事員悄悄對我說:“站長不讓做你的飯,所以我也不敢給你做,你如果餓的話就悄悄到我屋里來,我把我的飯給你勻一點”。我餓著肚子到大隊醫療站去開病假,赤腳醫生量過我的體溫后卻說:“你沒有發燒,也沒有其他明顯有病的癥狀,所以按照大隊部的規定,不能給你開病假證明”。這樣到了中午還是沒有我的飯,不過炊事員悄悄告訴我:“大家都同情你,每個人都少吃了一口,給你勻了一份飯,你悄悄到我屋里來吃吧”。
我吃完了這頓“嗟來之食”后,心里非常不舒服。我想,我是生產組長,每天都比大家起得早,叫大家去出工,干活也很少耍滑耍奸,現在身體不舒服,想休息一天都不成,這也太不把人當人了!就這樣越想越沖動,于是就撿了個半截磚頭跑到廚房,“咚”地一聲把知青灶做飯的大鍋砸了一個洞,然后用毛筆寫了“我們要吃飯”的標語,貼在了大隊小賣部面對公路的墻上。
標語貼出來后,大隊的反制措施也開始實施,先是站長、大隊書記、常駐公社知青帶隊干部輪番來批評我,告訴我“不勞者不得食”是《憲法》的規定,并且命令我去把標語揭下來。我雖然沒有比《憲法》更硬的理由,但內心并不悅服,所以堅決不揭標語。
接下來是由大隊袁書記主持的全體知青批斗會,那時候因為已經有了一些快要招工的風聲,所以全體知青個個斗志昂揚,大家爭先恐后地發言和表態,一下子就把我批得體無完膚。這個批斗會讓我非常傷心,我心里想:我并不是因為自己沒吃上飯才這樣做得啊,我到關系好的農民家里去吃幾頓飯完全不成問題,我是為了全體知青的利益和尊嚴啊。我聽了大家私底下的牢騷和不滿而來為大家代言,我吃了大家勻給我的一頓飯而來為大家出頭,沒想到大家現在竟會如此嚴正、果決地對我加以批判和譴責,好像我一直都是個十惡不赦的知青公敵,好像收拾我這樣的知青公敵是件非常大快人心的事情。這個批斗會讓我破罐破摔地更加不愿意去揭掉標語。
再接下來是茅坡大隊全體村民開大會批斗我。那是一個雪后初晴、陽光明媚的天氣,大隊的廣播里在說:“地富反壞右”拿上掃帚和鐵锨趕緊把戲臺周圍打掃干凈,全體社員到戲臺來開大會。
我雖然沒有和地富反壞右們一起去打掃會場周圍的衛生,但在大會開始后,我被持槍的基干民兵押著與地富反壞右們一起站在了戲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村民,我突然在心里問自己:我是“地富反壞右”嗎?心里馬上就有一個響亮的聲音回答說:你不是!于是我就從口袋里慢條斯理地摸出一根香煙,然后從容地用火柴點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煙,深吸一口后吐出一個由青煙組成的圓圈。大隊的袁書記正在臺上講話,看到這種情形,馬上疾走過來,一把奪下我嘴上的香煙扔在地上。當袁書記回到座位上后,我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再次點燃。這回袁書記沒有再過來奪我的香煙,而是讓基干民兵把我押到大隊的廣播站里。廣播站的窗口就面對著會場,我一看屋子里有筆也有紙,于是就寫了“站長貪污工分”這么6個大字,然后用手舉著這張紙從窗戶里伸了出來。不知道我還有什么招數,于是我就被基干民兵押解著離開會場,回到知青大院中我的房間里。
最后,我的父母被請到了茅坡大隊。父親鐵青著臉一見到我就厲聲斥道:“你心中還有我們嗎?你讓我們的臉朝哪里放?既然你把事情做絕,那我們也把話說絕,今天你如果不去揭掉標語,那么我們馬上和你斷絕一切關系,你以后不要每個月來向我們要錢。既然你的本事這么大,那么以后的一切事情都由你自己來解決!”父親怒氣沖沖地說完話后返身就走了。母親憂傷而無奈地站在我的身旁,輕聲柔語地對我說:“阿二呀,把臉盆摔破那不是本事,真正的本事是把摔破的臉盆再修補好。你好好想一想,離開了我們你能不能獨立的生活下去?如果能,你就不用去揭標語,如果不能,你就趕快去把標語揭下來吧”。聽完母親的話,我的眼淚馬上“嘩”地一下流滿了整個面孔。是啊,每個月我都要向父母討要油鹽醬醋錢,我根本就沒有具備獨立生存的能力啊!于是,我默默地來到大隊小賣部,揭下了我幾天前親手貼上去的標語。然后,又用父母的錢給知青灶買了一口新鍋。
當時我并不知道“孝順”的重要意義,一個人心中有父母才可能從心底里孝敬父母,從心底里孝敬了父母,你的人生才有可能順順利利。我的父母攤上了我這樣的不孝之子也只能自認倒霉,所以我的父母都只活到了69歲便毫不留戀地往生去了天國。在我母親臨去世的前半年里,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她想去看一看袁書記,到此我才知曉,袁書記原來是個可以進入我靈魂的長者。
在我砸鍋后不久,因為參與了一次打架斗毆,而對方又有著非常強大的政治實力,所以沒過多久,長安縣公安局就有兩個人來到茅坡大隊要把我帶走。袁書記對來人說:“你們若有逮捕證就可以把人帶走,若沒有逮捕證我就不能讓你們帶人走,因為孩子的家長把孩子放在我們這里就是一種托付,我必須對孩子的家長負責”。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如果當年公安局的人把我帶走了,那么我的檔案上就有了一個污點,也就不可能再有我日后考上公務員并在媒體工作到退休的機會了。我很幸運,在初入社會、涉世不深的時候就遇到了一位對我的政治前途心懷善意且相當負責的基層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