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中后期縣域經濟凋敝之探析
——以涇縣為例

蘇程超

縣域經濟是以縣城為中心、鄉鎮為紐帶、農村為腹地的區域經濟，其中縣鎮作為對外窗口，農村作為經濟基礎，區位、產業、人口等要素均會決定縣域經濟狀況。民國時期，涇縣是一個背靠山區、面朝長江平原且有商貿傳統的農業縣，也是皖南產糧區。相對于南部更閉塞的績溪等縣，涇縣雖無南陵蕪湖作為干流港口的區位優勢，但在維持傳統社會的同時，通過對外貿易受到外部的有限影響，成為了一個半開放縣域。可其社會經濟環境也因此復雜化，在民國中葉以后趨于凋敝。因此，本文立足于探析這衰敗現象的原因，并研究涇縣這類地區的縣域經濟該如何發展。

一、城鄉衰敗

涇縣三面環山，環內平原通過西北山口與長江南岸平原相連，是沿江平原與皖南山區的過渡區，有著半開放半封閉的地理條件。青弋江流經境內，土壤肥沃，氣候宜人，水稻一年多熟。參考1937年社會數據，全縣土地面積3268229.18畝，其中可耕地面積356732畝。雖然涇縣可耕地面積只居一成，但每年卻有大量糧食出口。在蕪湖道諸供糧縣水稻產量中，“宣城極豐，蕪湖次之，南陵、繁昌二縣又次之……涇縣、太平、旌德、寧國等更次之”；“南陵全縣及涇縣繁昌之一部分，年約輸出七十萬石”。結合表1產量，可算出涇縣糧食輸出高達總產量的三四成，這一產銷鏈直到1938年戰火逼近皖南后才崩潰，甚至在縣內形成米荒。

表1 安徽省各縣米之產量(單位石)[3]

涇縣手工業多為家庭工藝及店鋪小工業。由于涇縣是皖南“養蠶最盛之縣”之一， 又盛產白云茶，更有宣紙文化遺產，因此外銷手工業產品以生絲、宣紙、茶為主，輔以棉、竹木、藥材等，戰前銷量頗大，年有出超21150元，一般就近沿著青弋江向下游市鎮集散。至于縣內商業多數集中在城區，據營業稅局登記，1935—1936年度，全縣合乎營業稅規額的商店有300家，商會900家，全年營業額1072000元，以糧食業為最大，計25萬余元。以戰前貿易記錄為例，年均棉作物銷量達700余擔、生絲達92000余斤、綠茶千余擔，宣紙僅日本一地售價便有70余萬元。

由此可見，得益于自然和市場因素，戰前涇縣的發展尚在溫飽線上。自民初以來，涇縣也基本處在相對平和的環境中：“自古縣民因環境豐裕，生活舒適……縣境之內，終年鼓舞相樂，無異世外桃源……民性和藹恬淡，崇尚美德，集族而居，每一村落，全為一姓，一姓之中，必有華麗堂皇之宗祠。”然而時間推移，城鄉漸趨破敗，上述人文風俗“只剩得娶嫁出喪幾樣必行的公式，熱鬧繁華，什么的都減省了；就是最奉重的神祠前，終年也不見一炷香，人病獸亡，也不見說唱目蓮戲”。作為經濟支柱的產業，譬如棉作物，“雖然收獲年年不壞，但受全國不景氣的現象所籠罩，農民受到了售價低賤的災害，哀鴻遍野，為狀慘極”。茶業也每況愈下，1942年，涇縣和皖南七區茶商組成的茶業聯合會舉辦貸款，“一再電呈省政府請轉中央茶政當局，訊予補發皖南積欠茶款”。后雖有中茶公司電撥五百萬元交由皖茶處迅速補發各茶商，并由屯行供給貸款240萬元暫解燃眉之急，但未根本解決皖南茶業衰落的問題。到1946年，皖南七區茶業再向“中樞國大”呼吁救濟，提出穩定茶農生活、減輕茶商負擔、維護運輸、減輕貸款利息、請免貨物稅、設法解除凍結速行銷售的六大請愿，“如不能做到由政府收購與無利息抵押二點，來年茶農將整個破產。”20世紀30年代之后涇縣經濟為何從溫飽線上跌落到破敗不堪的境地，這一轉變的原因要從城鄉經濟的角度去探析。

二、城鎮工商業的衰落

涇縣城鎮工商業衰落的原因：其一，貿易環境不利。雖然縣域內產品種類相對豐富，可惜運輸困難，只能運至長江一帶，即便在皖南修通了京蕪—蕪屯和京蕪—蕪孫鐵路，但并未對原先的物流集散做出根本性改變，且最近的宣城站也離涇縣尚遠。涇縣物產產銷受制于蕪湖地區商業資本，依托青弋江的傳統水運離不開蕪湖碼頭，對外依賴性很大。可見，涇縣商貿缺乏交通便捷和貿易主動權的基礎條件。此外，縣內物價存在輸入貨物價較鄰縣為高，本地產品其價甚廉的現象，這也不利于本地產品外銷。

其二，戰爭的影響。全面抗戰爆發后，皖南特產因為戰爭失去消納市場，造成價格猛降，皖南金融商業隨之損失慘重，到1938年上旬，除茶業由紅茶運銷委員會出面貸給少數款項勉強經營外，其余各業皆處于停滯；淞滬會戰后，日軍沿長江溯流進攻，皖南各縣經蕪湖轉銷杭州的外銷道路斷絕，至1941年，運銷更加停滯，市面游資多轉投資進口業務，皖南土產價格一落千丈。雖然涇縣長期居于敵后，但敵襲依然會對涇縣城鄉造成打擊，如1940年10月的涇縣保衛戰，中國軍隊在云嶺、汀潭、縣城等多個戰場與日軍連續作戰，期間日軍于8日占領縣城數小時，城鄉均遭人禍，對市場和縣內社會經濟秩序產生破壞沖擊。

其三，外部因素對本地手工業的沖擊。在沿江地區的機器繅絲織品沖擊下，至1937年，涇縣手工絲織品出口已不如從前，皆因繅絲方法和機器老舊，絲品粗細不一，只適用于國內手工制線，因此銷路難廣。即便是龍頭產品宣紙，也隨著機紙和高麗紙在低、高端市場的擠占，加上生產迂緩、消耗大、資本周轉緩慢、運輸損失和主產區造紙燃料枯竭等因素，導致競爭力嚴重下滑。僅從1930年到1934年，涇縣宣紙產值已從80余萬元下降到32萬元。木火柴盒制造作為涇縣少見的機器工業，縣內三家廠也在外貨傾銷的沖擊下關停部分，勉強維持現狀。

其四，在多數時間風調雨順的涇縣，災害一旦發生便后果嚴重。早期如1927年7月皖南大水災，涇縣“山洪暴發，城內外淹斃千余”；中期如1936年9月的大旱災，“籽粒無收，民食將絕”；晚期如1946年八九月稻收期間的螟蟲災害，“稻葉緊卷、遍野皆空、災區達三千畝以上”。災害摧毀了農村的產品和原料供應，也極大損害了城鎮商貿和手工業的基礎，大量災民逃難或涌向城鎮乞食，沖擊商業秩序，拖累政府財政狀況。

此外，手工產業升級的社會推動力不足。這體現在皖南商人的資本大多用于金融流通而非直接投資近代工業，商人資本支配生產者，無法“引起舊生產方式的變革”；皖南商人的投資也趨于外地，因為如涇縣等皖南故地的交通區位和市場需求都無法形成滿意的投資環境，這與靠近沿海、處于水網平原、交通發達的蘇南形成天壤之別。手工業與商業相輔相成，生產力得不到升級便無法推動商貿競爭力的提升；手工業與農業息息相關，若手工業無法升級、銷路狹窄、生產規模萎縮，對農產品需求就無法擴張，也不利于農業農村的發展。這在縣域經濟的框架中沒有形成縣鎮反哺農村的局面，縣域經濟不是一個有機體，農村只是承擔了為縣鎮輸血的作用，并且自身也問題纏身。

三、農村經濟社會的泥沼

(一)土地兼并的頑疾

在皖南的涇、南、繁、銅四縣中，涇縣土地集中程度最高，如雙涙鄉便有10000畝、8000畝的大地主；云嶺鎮有兩個10000畝的大地主，縣城還有很多千畝級工商業地主，如肖林紙商。1943年，涇縣14個保全部2539戶中擁有50畝以上土地的只有85戶，96%以上的人口只占有總田畝數的不足25%，其余土地被不到4%的大戶地主占據，且地主土地在臨近縣域也有散布，如涇南大地主的土地便遍布于涇、南、繁、銅及宣城、蕪湖、旌德等地。所有鎮保里，自耕田只占20.42%，租田面積占到全部田地的79.57%，總戶數6.1%的地主占有土地總數的85.09%，一村人口中42%的佃農只占有0.51%的土地。很多客民農戶連“門頭田”都沒有，而根據李伯重的研究，民國江南農戶達到戶均10畝土地才能成為自耕農，維持一家生計，否則難以糊口。即便是擁有一部分土地的自耕農，占比不高且占地很少，當課稅分派、天災等急需用錢的事件發生時，便不得不轉讓土地套現。在壟斷地主商人刻意壓價下土地被賤賣，很多人還會借入高利貸，逐漸退化為佃農，加速土地兼并。此外，由于皖南永佃制的契約化租佃相比于普通租佃，年納租額相對較輕且固定化，契約也能有效保障佃農的田面權，故而成為佃戶的農民往往選擇永佃租佃且安于現狀，進一步鞏固了地主兼并土地的成果。雖然在抗戰期間兼并有所放緩，但不會消失，因為其本身是農村金融業務之一，借貸行為更是促使土地產權流動的直接推手。

(二)農村金融的異化

涇縣長期缺乏銀行錢莊等專業金融機構，儲蓄承兌等業務僅靠縣城郵政局辦理，鄉村金融多靠民間傳統金融，但充斥著壓榨與排擠。比如土地高利貸，農民借債以兩倍地價的田畝為抵，若無力償還，債主便沒收抵押土地；農民以地價七成典當給地主，當出后與土地脫離關系，但田賦還需當出者負擔，受當者只管收租，農民白白負擔田賦；高利貸者還會在放債時強行借出遠超借價的債額，農民只能聯合多人借款，以高于債價的土地做抵押，數人若難以在三年內同時湊齊債款便被沒收土地。

總體來看，彼時涇縣有76.25%的農戶負債，長樂鄉甚至達到96.6%的負債率；涇縣14個保中，借錢月利率在3%至3.5%，年利率在25%至30%；除少數富農商人以年利借款，放債者多計月利，形成對借款人群的分化，一般農民無合值資產作為抵押，無緣長期借款；借榖比例遠大于借錢，因為借貸者多為溫飽線以下的貧農，大多沒有田地的所有權用以抵押，被排擠在借錢業務之外。糧食借貸多發生在青黃不接的二三月，而還款日在八月新稻登場時，在這段時間內商人地主故意抑揚糧食的價格，逼迫農民在糧價最低的八九月賤賣他們僅有的口糧。即便是新金融政策也異化變質。從1934年起，農業信用合作社逐漸在皖南推廣。合作社的資金依賴于銀行借款，月息六厘，社員借貸為八厘，差額二厘充作社內開支與地方公益金，但實際上公益項目并未落實；借貸需抵押不動產和連環保，如社員無力還款則保人代還，因此貧農找保、借款均難，高利貸者便向合作社借款，轉以高利貸方式，向貧農剝削。可見信用合作社沒能扶助貧農，還存在手續繁雜、漏洞多和管理混亂的問題。并且由于理事長為地主兼高利貸者，農業合作社便被當作放貸者和共利者的工具，本應是城市銀行深入農村的中介作用變質，在利益分配上邊緣化貧農。特別是抗戰中各省建設廳、農本局為了緩和農村危機、尋找資金出路，都致力于農貸，并通過信用合作社下發，所以民國農村合作運動實為農貸運動，隱患層出，真正有助于生產的生產合作社只占全部的8%。總之，農村傳統金融壓迫嚴重，新政策也被扭曲，在涇縣鄉鎮，這類隱患的破壞性極大，進而影響整個縣域經濟體系的良性發展。

四、缺乏協同

結合城鎮鄉村各自的窘態，可見涇縣城鄉經濟各為一家，沒有協同發展。鄉村作為資源供給端，被兼并和高利貸掏空農民的經濟基礎，無法積攢資金擴大生產。涇縣農業因此無法提升生產力，第一產業作為縣域經濟的基礎卻起不到兜底作用；在城鎮地區，在農業產出分配中獲利的商人地主雖然會將一部分資金投入到本地的手工業中，以獲取更多的利潤，但也會受到運輸成本高、外地同類產品競爭、買方市場壓價等因素的沖擊而虧損，加深農業供給端的困境。于是，第二產業既帶不動第一產業的發展，還會吞噬農村的剩余價值。

“半開放”環境也放大了協同缺失的影響：城鎮作為對外窗口沒能引入先進工農業技術，也未能充分發揮現代農商組織的作用；涇縣本地商人熱衷于投資外地而不是促進本地完成工商業資金積累。此外，礦業地區如古樓鋪、搖頭嶺、晏公等地，規模較小，交通和通信渠道不足，沒能產生大的市鎮帶動周邊鄉村繁榮；其他手工業市鎮如宣紙產地小嶺，得益于手工作坊能形成較小的工商業市場，但其作用局限于低端商品交換，且受制于地理環境，無法形成要津商鎮，也沒能成為聯系廣袤鄉村網絡的中轉站，這都導致“半開放”的環境對統合城鄉經濟的作用聊勝于無。

五、如何改變

在傳統鄉村自治不能促進生產力提升時，便需要政府、社會介入城鄉協調發展，特別是政府引導和工商業市鎮起模范帶頭作用。安徽省政府曾于1936年在蕪湖召開皖農村經濟討論會，召集專家數十人探討農業改良方案；從1935年至1936年，江南鐵路公司與農業試驗所選擇宣城及周邊縣為試驗田，改進種植方法、進行育種實驗，取得有益技術經驗，設立皖南稻種技術改進章程；從1936年到1937年，涇縣政府也引入茨山等公司發掘北鄉煤礦，并在各保甲之間架設了電報線路，針對硝石硫磺等戰略礦產，涇縣政府還通過安徽硝磺局申請外包開采事宜，客觀上利于拓寬涇縣工礦業業務。

可惜的是，上述改良方案或在抗戰背景下偃旗息鼓，或因缺乏有效執行和監管而半途而廢；在后續歷史中，民國政府的重心隨著抗戰和內戰轉向抵御外敵和鏟除異己，城市建設尚無暇開展，遑論廣袤的農村。而由涇縣政府所推行的資源型實業，因本地缺乏能充分利用礦產資源的企業，對升級本地工業作用有限；已有的手工業，如造紙和制茶對煤炭有一定的需求，但產業升級不足，化石燃料需求不高，也無法充分吸納礦業產能。民國繁多的稅費也客觀上不利于涇縣各行業發展，百姓承受來自正稅、地方賦費以及額外攤派等多項負擔，民間經濟無法形成生氣。

在農民自身層面，經濟落魄與教育缺乏形成惡性循環。缺乏教育知識，平時不能開拓生路，災年無能為力，農民便身不由己地陷入困頓和高利貸中去。所以無論是促使農民覺醒還是改良農村，教育都是振興涇縣經濟的一環。彼時縣教育科統計發現全縣文盲率達88.8%，學齡兒童入學率也只有15%，這與涇縣“文教稱盛”的歷史傳統相駁，而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在于“民國以來縣教育經費甚微”，以至于基本的國民小學都均有停頓。

綜上，彼時涇縣想要擺脫困境，需要穩定的政局作為孕育發展的搖籃，20世紀30至40年代的國民政府無法給予這樣的條件。政府還需要推行系統的社會改革作為基礎，改變土地關系，使農民具有基本的生產資料，形成消費基礎；改革縣內金融體系，廢除高利貸，減去農民負擔；還原合作社的助農本職，成為鄉村經濟發展的依靠。在此基礎上，政府要發揮引入外資技術、指導城鄉產業互補的主導作用，根據本地產業實情，重點建設一批工商業市鎮，助力手工產業的升級，加大第二產業對農產品原料的需求，促進農業的發展。手工業技術的提升也能促進現代輕工業的形成，提高縣內初級產品的價值，創造市場優勢，利于外貿，反哺農業，振興農村經濟，最終打破舊的城鄉關系，避免城鎮單向榨取鄉村的局面，建立城鄉一體協調發展的格局。

此外，發達的交通是聯通縣域外部市場還是統一縣域內各鄉鎮生產鏈的基礎；特別是從涇縣手工業發展的跌宕歷史來看，引入適合本地產業的外來技術，普及農村基礎教育和職業技能教育，是維系著縣鄉農工業產業升級的內在動力，從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構想到如今的鄉村振興戰略，都貫穿著這一思路。

結語

實際上，涇縣縣域經濟不振只是民國皖南數縣的一個縮影，南部的旌德、績溪等縣，深居山區，各項條件更差，其縣域經濟更不理想。從涇縣的情況中可以得出結論：不緊密的舊城鄉結構不利于縣域經濟發展，政府職能缺位加深困境。對于地處內地山區、城市化率較低的小型縣鎮來說，城鄉形成互補關系是促進縣域發展的的決定因素。而形成這個關系，一是需要政府的積極作用，二是需要主要市鎮的模范作用。政府指導—城鎮示范—鄉村兜底—城鄉互補，這一改革思路不僅適用于處在“半開放”環境中的皖南涇縣，也符合其他地區縣域的發展需求，如面向長三角、珠三角平原，背靠省內山區腹地的衛星城鎮，這是符合現實需求的歷史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