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賀

承乏《傳記文學》“學人自傳”欄目邀任作者,不勝榮幸,但老實說,我一直心懷忐忑,未有勇氣動筆。正如該欄目第2 期揭載的房偉教授的自傳所云:“與前輩相比,我的成績微不足道,也未到總結工作的年紀,只能將從事學術工作的經歷心得寫出一些,供大家批評指正。”郜元寶教授撰述《在失敗中自覺——馬上自傳一至七》(《南方文壇》2004年第3 期)時,亦有如此按語:“在一次小型聚會上,談起最希望讀怎樣的文章,我說是當代人思想學術的自傳,像赫爾岑《往事與隨想》或胡適《四十自述》之類。有朋友問我現在誰還有資格寫那樣的文章,我說可以寫的人應該不少吧,要什么資格?……現在,抱住一個大題目亂啃一氣的文章太多,要么口吐預言,作杞人之憂;要么手握真理,勒令天下人屏息側耳傾聽,還這派那派鬧個不休,真肯談談自己的文章卻越來越少了。無邊的熱鬧中透著徹骨的寂寞。”如此看來,似乎也不必畏手畏腳,以自己缺乏資格而卻之,或可斗膽一試,雖然怎么寫、寫什么,也絕難達到赫爾岑《往事與隨想》或胡適《四十自述》那樣的高度。
受過完整的學術訓練的近代學人,回顧其學術生涯(如呂思勉、錢穆、陳垣等自學成才者,當屬例外),泰半自入讀大學時代開始,然而到了今天,我們似乎很難再將自己的學術起點追溯到大學一年級甚至更早的時候。不過,我仍感激那段蹣跚學步、胡亂讀書、狼吞虎咽、信馬由韁的爛漫時光,特別是老師們對我的包容和寬容無似,讓我在其書齋、研究室里可以就近請益、暢所欲言的愉快情形,真是終生難忘。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在《從文獻學到“數字人文”:現代文學研究的典范轉移》(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一書的“后記”里,寫下了這段話:
我還要向從高中階段開始,指導我閱讀陳寅恪、傅斯年、顧頡剛等近人著作的王芝盛先生,犧牲自己的寶貴休息時間、無償地為我輔導功課的張軍喜先生,以及父執陳旺元先生、楊宗賢先生,大學時代的章琦、王百玲、劉養卉、王文棣、劉朝霞諸位先生,碩士論文指導教授邵寧寧先生、師母王晶波先生,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陳子善先生、師母王毅華先生,致以無限謝忱。感謝各位師長,沒有因為我的平凡、無知、虛榮和青少年時代的自命不凡、孟浪之言,而視我為頑劣不堪、不可救藥之徒,仍然無私地接納了我、包容著我,時常予以鼓勵、扶持,給我諄諄教誨,讓我知道,全世界所有的秘密,都在書里;能有機會讀書、寫書,乃是此生最幸福的事。
大學時期,我也有機會多次去北京大學中文系旁聽、學習。先后聆聽過多位先生的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及文藝理論方面的課程,也認識了許多小伙伴,有北大本校的,有校外的;有本科生,也有碩士、博士,大家一心向學,彼此之間真誠、坦率的交流很多,對我也很照顧,令人十分懷念。但是由于各種原因,后來很多人都沒了聯系方式,漸次相忘于江湖,只有目前任教于中央戲劇學院的謝俊兄,還一直保持著聯系。
如果說之前的學習都是學徒期必要的訓練,那么,發表第一篇學術論文,也許勉強可以算作自己學術生涯的一個起點吧。從大學畢業、2008年公開發表第一篇學術論文至今,彈指一揮間,也已經有14年了。那篇論文和同年發表的另一篇論文,都是我本科畢業論文中的一部分。寫成之后,有老師提出來,由其安排發表,當下大喜過望。而今看來,和一般的本科畢業論文一樣,論題太大,論述也頗多空泛之詞,真是幼稚到駭人而不自知。不過,這一發表行為本身,對我確實也是一種鼓勵,讓我有了更多的信心投入接下來的碩士階段的學習。
碩士三年,學習時間雖然很短,要上課、修學分,但更多的時間,我的確是在學校圖書館、甘肅省圖書館、陜西省圖書館、國家圖書館等處度過的。在邵寧寧先生的指導和鼓勵下,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閱讀近現代西北報刊上,試圖作出一點新的研究。等碩士二三年級的時候,我在《漢語言文學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現代中文學刊》《詩探索》等刊物,陸續發表了一些文獻整理成果和以此為據所作的文學史研究論文。也為錢理群先生任總編的《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撰寫了西北現代文學史這一部分的內容。至今,關于西北現代文學史方面的專題研究論文,已發表十余篇。有朋友曾多次建議我將此結集出版,列為其主編的叢書之一種,但我一直都提不起勁,因為在我的理想中,關于近現代西北的古典寫作、校園文學,乃至學術思想的研究,都很重要,而目前這方面基礎資料的搜集,還不足以支撐相對宏觀的研究,而在沒有完成這幾部分的研究之前,簡單地出版一部論文集,似乎意義不大。

本文作者博士論文答辯會后合影。前排從左至右:陳子善、張為剛、陳建華、本文作者、殷國明;后排從左至右:文貴良、郜元寶、羅崗
實際上,對我而言,展開西北現代文學史的研究,不僅是渴望填補這一現代文學研究中長期以來形成的“空白”,講述來自邊地的“無聲之聲”,扭轉將延安及鄰近解放區的文學研究等同于西北現代文學史研究的做法,更多的是想討論和分析這樣一些問題:從文學和文學史的角度看,西北的“現代”是如何發生的?是北京、上海等地傳入的結果嗎?“在地”的士人、新文化人、普通民眾分別作出了什么樣的努力?在“沖擊—回應”“影響—被影響”“接受—被接受”等既有的分析框架之外,我們該如何發現、分析、描述“在地”的“現代”歷程?又該如何從清中后期以來西北諸地內部的文學、歷史與社會的復雜性中,清理出一條相對較為清晰但又足夠豐富、辯證的線索,既可觀照、敘述西北的“現代”及“文學”之史,也可用于反思作為總體史的近現代中國的文學與歷史?
要回答這些問題并不容易,僅依靠原始文獻資料的搜集,運用文學和文學史的研究方法、區域史和區域文學史的研究方法等可能也還不夠,尚需參考人類學、社會學、全球史等其他學科領域的理論和方法。正是因為這些學術思想上的困難,我在作碩士論文的時候,并未選擇這方面的題目,而是研究了丁玲出版的第一本書《在黑暗中》。這篇論文答辯時,老師們評價很高,但從今天的角度看,仍然是失敗的,可以說是雄心有余而具體論述不夠堅實、細膩的例子,為此,后來我改寫并發表了其中的部分章節,且主要采用文本細讀的方式,重新解讀了其中的《暑假中》等重要文本,試圖修正、挑戰學界關于丁玲早期寫作乃為“同性戀”書寫的定見。當然,有的研究者并不同意拙見,認為我的研究仍然暴露了“男性中心主義”的偏見,已作專文進行回應。
另一方面,未選擇西北文學史研究作為學位論文選題,也是由于那個時期,學術界對這一選題的重要性的認識還遠不如今天,幾乎使人望而卻步。很難想象,在那時候研究一個不太知名的“在地”的西北現代作家、作品、社團、刊物等,會有發表的可能。也因此,我這方面的早期研究,是以曹禺、于賡虞、陳敬容、牛漢等重要作家與西北文學之關系的重新研究作為開始,直到后來才有學力、也敢鼓起勇氣,觸碰另外一些學界不太熟悉的研究對象、議題,如對20世紀40年代后期西北的“通俗小說熱”等典型文學現象,嘗試作出較為深入的分析。
令人欣慰的是,最近幾年,這方面的研究已逐漸增多。雖然研究力量仍以現居西北諸地的學者尤其青年一代研究者為主,一些研究恰如前引郜元寶教授的評論,似是“抱住一個大題目亂啃一氣”,但不可否認,也有一些扎實、認真的關于西北報刊的專門研究,及對一些“在地”的作家作品的個案研究,頗具參考價值。西北現代文學史研究終于不再是一片“不毛之地”了。
話說回來,在學習和研究現代文學史的過程中,我也逐漸意識到了文獻學研究的重要性。在這方面,除了前輩學人的著述給予我無盡啟發,解志熙先生和陳子善先生先后給予了我許多指導。在一篇訪談中,我也曾經這樣回答提問者:
我接觸“文獻學”比較晚,是從大學四年級才開始的,也不很系統,不是什么科班出身。從那以后,到碩士一年級、二年級,解志熙老師先后給我們開過《張愛玲研究》《沈從文研究》《1937—1949年文學史》等課程,每門課都是以他剛剛撰寫完成的專題研究論文、著作為基礎開講,他是很自覺地用“文獻學”的一些方法來研究現代文學(史)。我從那時候學習“文獻學”的東西,一開始純粹就是好奇,并沒有所謂的“冷門學科”或邊緣學科的意識,然后比較系統地閱讀了近代西北報刊,整理了一些作家、學者的集外文,在這個基礎上做了一些專題研究,還初步梳理了現代文學文獻學史。但更深入地學習這方面的專門知識,是在跟陳子善老師讀博以后。除了陳老師給我們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專書導讀》等課程,他的文章、著作,包括私下里的談話,時常都給我很大的啟發。
不太清楚其他同輩學者是如何學習和研究現代文學文獻學的,但對于我而言,大致上即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首先是在兩位先生的幫助下,細讀既有的現代文學文獻論著,并對其研究歷史、經驗、方法等問題,不斷地作出總結和檢討;其次,為了弄清楚現代文學文獻研究究竟和現代文學研究、歷史研究有何關系,其特殊性何在,應該如何著手從事這方面的研究等問題,以使之成為一個獨立的、新的學問領域,擁有自己專門的研究框架、分析工具和獨立的方法論,乃將思想和研究的觸角又伸入古文獻學和西方文獻學(語文學)、東洋文獻學等相關學問領域。
在前一方面,我先后發表了《現代文學研究的“文獻學轉向”》《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70年:回顧與前瞻》等十余篇長短不一的專論,面世之后,也引起了學術界越來越多的討論,但后一方面的工作尤其吃重。近年來,我越來越感到,古文獻學和其他相鄰的學問領域的概念、分析工具,對于研究和整理現代文學文獻,是一筆極為豐富的學術遺產,值得我們不斷學習、體會,但與此同時,如果將這些概念和分析工具,全部不假思索地用于近現代文獻、當代文獻的研究,似乎又有不足。
以“輯佚”而言,古今文獻學的研究差異就非常明顯。古人多針對一佚書而展開搜求其佚文、重訂其編次、復原其文本等方面的工作。但對于現代文獻研究者而言,因為印刷和出版技術的革新、學術觀念的變化、文本編輯和呈現方式的差異等,許多時候,我們只是針對一個作家、學者的文集、全集而進行補遺,我們的工作對象并非真正的佚書、佚文,頂多是集外文。而且,古人是針對子書和經學、史學的重要著作進行輯佚,但我們所置身的近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卻缺乏足夠的“歷史化”和“經典化”,對于哪些作家是重要作家、哪些作品是重要作品,值得輯佚(包括進行校釋、考辨等),都還缺乏足夠的共識。這樣一來,不少這方面的文獻整理成果,就變成了“撿到籃里都是菜”,對這些新作品、新文獻的研究,也僅僅停留于相對比較初步的階段,即整理、校勘、注釋,鉤沉歷史背景,作一報道或縷述而已。
在發掘新文獻資料的過程中,研究者雖然注意多方開拓其源,但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疏忽“常見書”(含常見報刊等)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重蹈了清代輯佚學的覆轍,而其精細程度、整體格局、學術貢獻等又遠不能與此相較。為此,我曾先后寫就《“常見書”與現代文學文獻史料的開掘——以穆時英作品及研究資料為討論對象》《“常見書”與現代作家、學者的“集外手稿”——以〈志摩日記〉為討論對象》《“常見書”中的于賡虞詩歌研究資料》三篇文章,希望提起學界對此一問題足夠的注意。
至于整理這些資料并予重刊之時,出現的問題就更多了。數種專門發表現代文學史料整理和研究成果的刊物所載新發現、整理的文獻資料,就其報道的資料本身而言,當然有一定之價值,但就其整理工作本身的質量而言,真讓人一言難盡。目力所及,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迄今為止仍只有《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于賡虞詩文輯存》、《馮至作品新編》、《廢名集》、《穆旦詩編年匯校》等有數幾種。由于“文獻學轉向”的發生,許多現代文學研究者,并無這方面的準備、積累和訓練,便從事某一“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工作,使人聞之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所喜者,在源源不斷的現代文獻,由是可以為研究者重新廣泛利用;所憂者,在其整理體例、章法、規范、質量耳。
更關鍵的是,除了這些偏重實踐的探討,理論方面的思考也未有盡期。仍以“輯佚”為例,自古文獻學學術傳統沿用至今的“佚書”這一概念,也有一定的局限,不足以概括近現代文獻存佚的實際樣貌。為此,我也以一些具體的個案討論過近現代“佚書非佚”等現象,以期為現代文獻學的理論探索,奠定一定的基礎。
不過,現代文學文獻研究的范圍實在太廣,可做的工作也極其之多,個人目前的研究實在只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在其所轄版本、目錄、輯佚、校勘、辨偽、考據及文獻編纂、庋藏等諸領域,盡管我多多少少都作過一些專門研究,也提出過一些自以為新鮮、重要的研究議題,但與其實際面臨的挑戰和困難相比,與其龐大的總體樣貌和開闊的研究格局相比,都還遠遠不夠,有待進一步深入。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和許多前輩學人的學術目標一樣,我們共同的理想,乃是使現代文學文獻研究不再是現代文學和文學史研究的附庸,而是成為一個獨立的學問領域,使之擁有其應有的學術尊嚴。尤其是念及諸如編纂一部年譜,早已是胡適、姚名達、內藤湖南等中外學人著述之林中不可或缺的一片風景;而探討某一版本的《荷馬史詩》的一個殘章,更是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再看我們的現代文學與文獻研究領域,在各種評價方面,在碩博士生等未來學者的培養計劃、論文寫作及評審規程等方面,是否能夠允許出現這樣的作品,何時才能形成這樣廣泛的共識,委實費人思量。我也常想,為了使學術研究葆有現實關懷精神(我們對學術如何濟世的理解,和近代學人相比,而今似乎狹窄到只認“議政”一途),為了永不消逝的“當代性”的追求,我們難道要永遠拒絕承認現代文學已經正在且必將“經典化”“歷史化”這一發展趨勢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么我們不愿意將文獻研究作為自己的起點,或一生情有所鐘之學問領域呢?
對于我個人來說,文獻研究也教會了我如何在文學批評、文化研究等視野之外解讀、利用文獻,從更加多元的角度理解和研究現代文學史。我的博士學位論文,是以穆時英文學為中心對20世紀30年代“上海現代主義”的重新研究(這也構成了此后至今我的另一研究重心),其中對穆氏生平著述的考察、新文獻的發掘與整理、重要文本復原問題的討論,等等,也都運用了這一領域的理論和方法。
在博士后研究階段,因工作需要,我又開始轉入整理和研究當代文獻。這方面的專論如《歷史與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資料室(1949—2019)》《當代資料室的日常運作與學術生產(1949—1990):書籍史的視角》等,是從制度史、書籍史角度對當代文獻資料庋藏、流通、再生產等問題的研究。其間也實際參與了一項大規模當代文獻數據庫的開發計劃,為我的“數字人文”研究提供了難得的實操、實作的機會。另外還有一些當代文獻整理和專門研究的成果,因頭緒甚多、事冗時仄、迄今尚未定稿,只能待其定稿之后再請學界先進、同仁批評。

本文作者在清華大學作學術報告
大概在2015年前后,因“數字人文”研究在中文學術界逐漸引起關注,受此思潮影響,我也對這一新興領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進行學習和思考。此后相繼發表了《從“研究資料集”到“專題數據庫”》《“數字人文”如何與現代文學研究結合》《“數字人文”取向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問題與方法》《追尋“數字魯迅”:文本、機器與機器人——再思現代文學“數字化”及其相關問題》等系列論文,并完成了《數字時代的目錄之學》(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2021年版)、《從文獻學到“數字人文”:現代文學研究的典范轉移》(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兩部專書。
或是我的既有論述未能深刻闡明“數字人文”的內涵,或是由于個人的學術軌跡是由文獻學進入“數字人文”所致,許多師長、朋友因此就認定“數字人文”是文獻史料“數字化”或“數據庫學術”的代名詞。但必須再一次聲明,這其實是誤解:首先,進入“數字人文”,未必得通過文獻學。其他許多人文學術領域的研究者,也都是從自己所在的學問領域出發,逐步進入這一跨學科的領域;其次,作為專門學問領域的“數字人文”,雖然也有質化研究(請恕我借用這一社會科學術語),但更重視量化研究、分析,如果僅僅是一般性地利用互聯網和數據庫中的文獻資料,作文獻研究或其他方面的研究(如文學史研究等),而缺乏一定的數據挖掘、分析、可視化等,似乎也很難稱得上是“數字人文”研究。
我的這些論述,因為是立足現代文學研究領域、首次探討“數字人文”研究取向如何展開等議題,在其發表、出版之后,雖然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但也同時引起了一定的爭議。這其中既有較具學理性的批評(盡管仍不乏誤解,如將“數字人文”等同于“數據庫學術”);也有學者認為我給現代文學研究開了一個很壞的頭,是明示讀者從此以后不必再細讀、研讀紙書,是放棄“人文性”、徑直遁入“元宇宙”的不智之舉。不過,我深信,只要是細致、完整地閱讀過我的上述論著的讀者,應該不難發現:在“數字人文”與傳統學術的關系上,我主張兩者為互補關系,而非前者取代后者;在“數字人文”可能提供的新視野、新方法、新思路之外,我同樣也討論了其可能的局限性、目前已顯露出來的若干不足及今后亟須處理的重要問題;在“數字人文”“數字學術”所需的、必要的學術訓練之外,我曾多次強調傳統人文學術研究技藝如基于紙質文獻的閱讀、寫作和思考的重要性,是從事人文學術研究最為重要的訓練,指出我們不能為了查資料而讀書,而應該多讀“常見書”、將其從頭到尾全部讀完,人文研究尤為需要耐心、細致、細膩的批評與詮釋;在“數字人文”如何積極參與當代社會、文化生產,幫助我們想象更為良善、美好的人類文明等方面,我也深以魯迅所言為然,不敢奉“數據主義”(Dataism)為圭臬,仍愿意做一個道地的人文主義者,因為“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雖然理念、目的不能代替方法、手段,更不能保證結果,但作為融合了數據科學、統計學和人文學術等多個領域的“數字人文”,力圖為數字時代的人文學術研究蹚出一條新路這一理念,是不必懷疑的。至于其最終能否取得成功,因其還在方興未艾階段,現在還無法作出預測,但不嘗試一下,我們怎能知道其是否有效呢?對我而言,要學習的數字工具、方法還有很多,而更難的是,怎么將這些工具、方法,恰如其分地運用于現代文學研究當中,作出新的觀察和分析,而非是花拳繡腿的“概念學術”,或是為創新而創新的“貼牌學術”。

王賀著、王靜編:《數字時代的目錄之學》
在我的提議下,在學校、學院領導和同事們的支持下,我目前所服務的大學也在2020年成立了數字人文研究中心。中心成立之初,我們也作了一些發展規劃,如招聘專職教學科研人員、開發數字人文平臺、增設數字人文學科等,但放眼海內外,既擅編程、又能專精于某一人文學術領域的合適的研究者,實在鳳毛麟角,因此其進展也可以想見。
這一切,都讓我想到現代作家、學人臺靜農的著名集句:“人生實難,大道多歧。”我也時常以此提醒自己,雖然一腔孤勇、屬意探索“數字人文”,但也要避免“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甚或完全地放棄傳統人文研究。也正如我在《數字時代的目錄之學》等論著中所言,新學術的濫觴固然可喜,但舊學術的發皇,也同樣是今時今日人文學者的使命所在。恐怕不能我們每一代學者,都以中國現代學術轉型尚未完全完成,我們都是“過客”“中間物”,所為只是“過渡時期的學術”等作為自己的“正當”理由。
我個人也由衷地期待未來學術環境能夠更好一些,學術工作能夠更加純粹一些,壓在我們身上的事務性工作能夠更少一些,讓我們這些年輕的學者可以安心地從事自己感興趣的研究,專心地著書立說。不敢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至少不必汲汲于治生、發表、項目、評獎和“帽子”,等等,以作出世界范圍內真正具有原創性的、第一流的研究。
也許,如此說法不免高自標置之嫌。但每逢深宵獨處,徜徉于中外經典著述之林,耳聞目睹許多前輩學人的虛懷若谷、雅意殷殷,同輩學友的志趣相投、聲應氣求,未來學者的勤勉有加、訓練有素,仍不由不對人文學術的遠景憧憬不已,某雖鄙陋無似,敢不勉旃?
注釋:
[1]南江濤編:《嚶其鳴矣:青年學者說文獻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2年版,第8—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