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道玉
易中天是全國著名的學者。他的學問跨越文學、美學、語言學、戲劇學、史學、社會學等學科,是當代名副其實的全才。可是,他的成才和治學卻頗有些傳奇的色彩。他趕上了大好時代,雖然沒有大學本科學歷,但他以同等學力考取了武漢大學古典文學的碩士生。然而,他研究生畢業后,卻遇到了學非所用的麻煩。那么,他是怎樣被留校任教,又是怎么一步步地走上了治學道路的呢?
這要從一個電話說起,真是好事多磨!
1982 年初夏,全國恢復高考統招的首屆大學生和研究生,都面臨著畢業分配的問題。當時,招生與分配有兩種方式:一是統招統分;二是定向培養,哪里來哪里去。當初,易中天是以定向生被武漢大學中文系錄取的碩士研究生,也許他并不十分清楚定向培養的具體政策。按照規定,定向生是屬于委托培養類型的,在學習期間,委托單位支付研究生的工資,畢業以后研究生必須回委托單位工作。況且,新疆又是邊疆和少數民族地區,他們有充分的理由要求易中天回到烏魯木齊鋼鐵公司子弟學校任教。
但是,他的導師是胡國瑞教授,已經年逾古稀,易中天是他改革開放后培養的第一個研究生,也是他平生培養的唯一的一個文藝美學研究生,他面臨著后繼無人的斷層。他實在希望易中天能夠留下來,怎么辦?他想到了劉道玉——校長惜才如金,興許他能夠幫助解決這個難題。
于是,他撥通了我辦公室的電話,幾乎是以顫抖的聲音說:“劉校長,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你匯報。我現在馬上到你的辦公室來。”我有一條自律的原則,凡是老年教授有事,不能讓他們勞步到辦公室或到家里找我,而我必須親自去拜訪他們,當面聽取他們的意見,盡可能地予以解決。于是,我回答:“胡先生,不要勞您大駕了,今天晚上我到您家里去談吧!”
當天晚上,我到了位于北三區27 棟他的家中,聽取他想要談的重要事情。其實,我知道他要談的就是易中天分配的事。胡先生顯得非常激動,他從書桌邊上的椅子上站起來說道:“劉校長,易中天是我培養的第一個美學研究生。我已這把年紀了,文藝美學面臨后繼無人的危機,你要想想辦法,千萬要把易中天留下來。他畢業回去學非所用,那豈不是殺雞取卵嗎?”

易中天
“是呀,人才難得,我們要據理力爭。胡先生,您別急,我將盡一切力量,爭取讓易中天接您的班,決不能讓學術后繼無人。”
我們先是以學校的名義與新疆教育局協商,希望他們同意易中天留校任教,但多次協商無果。當時研究生分配是按照“四項原則”:來自邊疆的原則上回邊疆;來自少數民族地區的,原則上回原地區;帶薪學習的必須回原單位;結婚的原則上回到配偶的工作單位。按照這“四項原則”,條條都把易中天箍得死死的,沒有一點調和的余地。從道理上說,新疆方面要求易中天回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所以,他們的態度十分堅決,并且他們通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向中央組織部和教育部分別呈送了報告,請求上級做好武漢大學方面的工作。看來,易中天留校的路子已經堵死了。我對學生工作處說,易中天暫緩分配,雖然他已經拿到了派遣證,但他并沒有到烏魯木齊報到,而是留在武漢待商處。
1981 年5 月,我去北京開會,會后我到教育部去找學生司畢業生分配處處長李力群(我在教育部工作時與她很熟悉),請她幫忙解決這個難題。她十分客氣地說:“道玉同志,不是我不幫忙,而是這個問題太棘手了,涉及民族政策問題,我做不了主。不過,我建議你向蔣南翔部長匯報,請他作為特例批準,否則誰也不敢拍這個板。”
蔣部長是一位老教育家,他對大學的情況很熟悉,也知道“五老八中”是武漢大學的特色,由于“文革”的破壞,全國傳統學科面臨青黃不接的狀況,他對于這種情況也十分焦慮。
我向南翔部長匯報說:“現在古代文學、古代史等學科,都面臨青黃不接、后繼絕學的問題,而且非常嚴重。我校胡國瑞教授是著名的古典文學大家和詩人。他培養的唯一的美學研究生易中天是新疆帶薪學習的研究生,按照正常情況他應當回烏魯木齊鋼鐵公司子弟學校工作,但今學非所用,而胡國瑞先生又后繼無人,希望蔣部長特批易中天留校任教。”
聽后,南翔部長說:“這事我已經知道了,新疆王恩茂書記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他希望我做你們的工作,支持新疆的建設,這事真是兩難,一邊是民族地區,一邊是青黃不接。”我見蔣部長十分為難,主動建議說:“蔣部長,您看這樣是否可行?新疆方面同意我們留下易中天,而我校分配五個本科畢業生到新疆工作,這樣我們兩邊都顧全大局了,豈不兩全其美?”蔣部長面帶笑容地說“是個好主意,我看可行,我從中斡旋好了。”
為此,教育部專門行文,明確表示易中天留在武漢大學任教,而武漢大學今后繼續支持新疆的建設。我們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當年我們分配了經濟學系、生物學系、哲學系和圖書館學系的五個畢業生到新疆工作,其中有些人后來在新疆擔任了重要的職務,為新疆的文化、教育和經濟建設作出了貢獻。
事實證明,易中天的確是一個杰出的人才。他留校以后,是中文系講課最受歡迎的教師之一,對于他來說,學術事業如日中天。1983年,他為本科生開設的文藝審美心理學課程,開創了這門學科的先河。這是一門跨越文學、美學、心理學的邊緣學科,如果沒有淵博的知識,是很難勝任這門課的教學工作的。他的課程安排在教三樓001 教室,是當時學校最大容量的教室,可容納三百多人。這門課吸引了各系科的學生,包括來自華工(現華中科技大學)、華師(現華中師范大學)的學生。為了搶到一個座位,學生們都要提前去排隊,去晚了的學生,只能坐在走廊的地上或是爬在窗臺上聽講。這門課曾經轟動一時,有些報刊還專門做了報道。
1984 年,學校又任命他為中文系副系主任,協助王文生教授抓科研、研究生和外事工作。這在教授林立的重點大學還是很罕見的,他不辱使命,把主管的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受到師生們的稱贊。
同樣地,他的學術研究也獲得了顯著的成果。他的碩士論文《〈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出版后,1989 年又與人合作出版了《走出美學的迷茫:中西美學思想的嬗變與美學方法論的革命》一書,1990 年再次與人合作出版了《藝術教育學》一書。此外,他還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可是,就在他躊躇滿志的時候,卻產生了離去的思想。
中天沒有向我說明他離開的原因,但是個中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中天的教學效果有口皆碑,研究成果超出許多副教授,甚至多于教授。但是,他卻連副教授也評不上,這怎么能夠讓人心服口服呢?
我對中天說:“現在不是有一句口頭禪叫作‘孔雀東南飛’嘛?廈門大學不失為首選之地,也是你英雄用武之地。”“校長,能夠得到您的理解,我感到非常高興!到了廈門大學以后,我會繼續從事我感興趣的、有價值的學術研究,不會讓校長失望的。”
1992 年年初,易中天到了廈門大學,擔任藝術研究所所長,很快晉升為教授。用他的話說,“到了廈門大學以后,前幾年幾乎是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并重新思考學術道路問題,最后決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而不是走別人的路,讓自己說。”
他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寫道:“校長,您一眼就看出我走的是什么樣的道路。”那么,易中天究竟走的是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呢?依我看,他是把美學的概念擴寬了。在一切事物、一切領域、一切學科中都有美。于是,他不是就美學研究美學,而是以獨特的思維,從多視角、多學科領域進行研究。現在看來,他選擇的道路,就是不斷挑戰自我、不斷超越自我的道路,這也是每一位學術大師所走的道路。
2011 年5 月22 日,在北京御園會所,上海人民出版社舉行了易中天16 卷文集首發式,由八位老人作為見證人,我是其中之一,看到易中天獲得的成就時,我感到無限的欣慰。當年我們為他留校,雖然歷經波折,但是非常值得。易中天已是著作等身的學術大家,現在隱居在江南小鎮,仍然在皓首窮經地孜孜以求。
20 世紀80 年代,真是人才培養思想解放最好的時期,那時初中畢業生可以參加高考,高中生和初中畢業生允許破格報考研究生,這在現在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不可忽視的是,我國現今的教育采取一刀切和齊步走的學制,浪費了太多的教育資源。然而,人們對這種僵化的學制,似乎已經麻木了,打破不了這些陳規陋習,致使我國教育改革寸步難行。
鄧曉芒是個初中畢業生,他現在是我國實力派哲學家,也是當代研究康德哲學權威學者。那么,他的才華是怎么顯露出來的呢?應當說,他以同等學力考取武漢大學哲學系的碩士研究生,是他鋒芒初露的表現。一個“文革”前的初中畢業生,怎么能夠考取全國重點大學西方哲學的研究生呢?這要源于機遇,也得益于他十年磨煉出來的自學功夫。
鄧曉芒于1964 年初中畢業,按照他的學習成績,考取長沙市最好的高中,是沒有一點問題的。但是,他的父母都是右派分子,在那個“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當地政府規定,凡是家庭有問題的學生,一律不準升學,必須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做新式農民。于是,鄧曉芒與長沙市的三千多名高中、初中畢業生一起,被下放到距省城千里之遙的江水縣。在艱苦的農村,他度過了整整十年的農耕生活。直到1974 年10 月,他才以病退的名義回到省城長沙市。之后,又做過民工和水電安裝公司的搬運工,在最繁重的勞動崗位上干了四年的工人。
那么,他是怎樣從一個搬運工成為一名著名的哲學家呢?這要從他在農村當知青說起,面對艱苦的農村生活,他沒有埋怨,也沒有氣餒,而是決心磨煉自己。他在離開長沙到農村時,隨身只帶了一本《辯證唯物主義》和一個筆記本,那時也沒有別的書籍可帶。他有強大的心理素質和強烈的求知欲望,決心一邊勞動一邊學習,從這個時候起,他就與哲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是列寧于1920 年寫的單行本。它是鄧曉芒在農村讀到的第一本哲學書。這本書雖然只有一百多頁,對一個初中畢業生來說,讀起來未免有些枯燥無味。但是,鄧曉芒沒有放棄,而是采取了中小學語文課的笨辦法,就是逐句逐字地閱讀和分析文章的大意與中心思想,力求弄明白文章的意思。這個辦法還真的有效,進而他學會了做眉批、記筆記、寫縮寫等讀書方法。他嘗到了甜頭,接著又讀了幾本理論著作,并制定了五年的讀書計劃。原來與他一起組織讀書小組的人,一個一個都離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但他沒有感到寂寞,反而覺得自己應當起航了。他發誓要讀完天下所有的書,并開始了長達十年的自學生涯,這不僅擴大了他的知識面,而且為他日后的學習與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鄧曉芒
天道酬勤,功夫不負有心人。鄧曉芒做夢也沒有想到,改變他命運的機會終于到來了。1977 年8 月4 日到6 日,鄧小平同志在北京召開了科教座談會,根據會議代表的建議,并經過中央的決定,最終恢復了全國統一高考。但是,當年全國并沒有完全統一,而是各省采取不同的政策。湖北省參考年齡限定30 歲以下,而鄧曉芒所在的湖南省是25 歲以下,而他已到29 歲。這意味著他不能報名參加高考了,他不免感到遺憾。可是,1978 年又恢復了研究生的招生工作,這是他的另一次機會。1978 年他報考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研究生,但該所以他的父母是右派分子為由,拒絕錄取他。他的第二志愿是武漢大學,但社科院哲學所又沒有把他的檔案轉到武漢大學,使他失去了被錄取的機會。
但是,鄧曉芒沒有灰心,他決心再次參加1979 年的研究生考試。在考試前,他給武漢大學哲學系陳修齋教授寫了一封信,并附上了他的兩篇哲學習作。幸運的是,他收到了陳教授熱情洋溢的回信,建議他要從英、德、法語中選學一門外語,因為研究西方哲學必須掌握一門外語工具。他接受了陳教授的建議,并立即開始自學德語。在1979 年考試時,鄧曉芒的德語考得了51 分,超過了錄取線10 分,這是非常不容易的。當他被武漢大學哲學系錄取為研究生后,陳修齋教授對我說:“我看,鄧曉芒是一個人才。他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生,專業課和德語居然都獲得了高分,說明他的自學能力很強,悟性也很高,具有極大的治學潛力。”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也是鄧曉芒才華的第一次顯露。
鄧曉芒入學以后,對優美的校園、名師的指導和豐富的中外書刊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如饑似渴地閱覽這些書刊。如果說他在農村發誓要讀盡“天下的書”是一種理想,那他現在離這個理想就更近了。他沒有忘記陳修齋先生的教誨——熟練掌握外語是研究西方哲學的工具。因此,他參加了學校為出國人員舉辦的德語培訓班,從初級、中級到高級,從口語到筆譯,他已經進入到游刃有余的地步了。
在學德文時,一位德語教師對他說,你將來要保持德語不丟,最好每天翻譯三五百個字,持之以恒,必將有益。他接受了這個建議,并開始翻譯康德的《實用人類學》一書,剛開始的時候,翻譯非常艱難,但他得益于“農民式”學者的耐力,很快就適應了康德的句法。1985 年,《實用人類學》翻譯完畢,他請導師楊祖陶先生審閱,但楊先生非常繁忙。于是,楊先生把鄧曉芒的譯著轉請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梁志學先生審閱。喜出望外的是,梁先生審閱后,對鄧曉芒的譯著大加贊賞,說鄧的譯著達到關琪桐(著名的翻譯家)先生的水平,僅對譯稿做了若干批改。最后,經過鄧曉芒的兩次訂正,由陳修齋先生推薦,于1987 年由重慶出版社出版,從此鄧曉芒走上了德國哲學原著翻譯的道路。應當說,這次譯著的正式出版,是鄧曉芒才華的第二次顯露。
康德是德國古典哲學的奠基人,他的“三大批判”(《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給當時德國哲學思想帶來了一場革命。康德的哲學思想博大精深,讀懂他的三大批判極其不易。從2001 年開始,鄧曉芒以句讀法開始講授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一書,這是為適應精讀經典名著而首創的。他面向學生,一句一句地讀解,往往需要用十句來解釋康德的一句話。這種講授方法比較慢,沒有一個學生能夠從頭到尾聽完他的講授。不過,即使只聽其中的一段,也有很大的收獲,知道應該怎樣讀康德的原著了。
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一書,鄧曉芒講授了七年才完成,經過整理和修改的講稿多達190萬字,由人民出版社于2010 年分上下兩冊出版。此外,他用句讀法講授的原著還有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和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等。所有這些句讀的原著全部出版,估計超過1000 萬字,均由人民出版社獨家出版。鄧曉芒認為:這是一項中國人讀懂西方哲學的基礎工作,沒有這項工作,中國人對西方文化只能是隔靴搔癢。
在學術界往往以“著作等身”來形容學者們的著述之多,以此來衡量鄧曉芒絕對不為過。目前,他已經出版個人專著44 部,譯著23 部,發表文章500 多篇。我常常對人說,一個人怎么來證明自己的成功呢?對于農民來說,是收獲最多的谷物;對于學者來說,是出版最多有價值的專著;對于商人來說,是通過正當的手段賺得最多的財富;對于教師來說,是培養出最多的高足;對于學生來說,是獲得更多的頓悟(一個頓悟將導致一項發明)……以此而論,鄧曉芒的這些成就是他智慧的充分顯露。他未來的學術成就無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