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梓暢 李水
中國的典籍是中華文化五千年積淀的精華,是中國傳統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型典籍外譯出版活動不僅對傳承中華文明知識體系起到重要作用,也被賦予了“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歷史使命與責任。對在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過程中促進中華文明與他國文明溝通,展示中華文明的優秀特質至關重要。
《大中華文庫》(以下簡稱《文庫》)叢書計劃由原國家新聞出版署牽頭,多位著名學者與出版家匯聚一堂,力求向世界全面展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精粹。經過20多年不輟耕耘,《文庫》已成為規模龐大、極具系統性的傳統典籍外譯叢書。然而,多位學者分別通過實地調查走訪、圖書館數據庫檢索、學術引用頻率調查、海外電商平臺讀者評價分析等方式,發現《文庫》在海外圖書市場的影響與效果未能達到預期,海外受眾接受狀況并不理想。《文庫》如果不能打入海外圖書市場的主流銷售渠道,進入海外漢學家和普通讀者的視野,其傳播效果必然大打折扣,更談不上能夠實現“講好中國故事”“文明交流互鑒”的戰略目標。
翻譯傳播學是一門研究翻譯傳播現象及其規律的科學,是闡釋人類使用不同語言符號進行信息傳遞與交流的知識系統。從我國典籍外譯活動的現狀來看,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在于如何克服傳播障礙,提升翻譯傳播效果。而“如何評估和改善翻譯傳播效果”是翻譯傳播學要解決的一個基本問題,也是翻譯傳播學研究的根本意義所在。因此,以翻譯傳播學為理論依據,對典籍外譯活動中影響其傳播效果的六個要素進行分析與探究,能夠為典籍外譯活動提供指導,也能為典籍外譯理論提供學理支持。
《文庫》項目連續被列入“八五”“九五”“十五”“十一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當中,并被列入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從以上事實不難看出,《文庫》這一大型典籍外譯工程的組織策劃實際上是我國國家意志的體現。
政府譯介模式的優劣勢在《文庫》的出版發行過程中都有明顯的體現。政府牽頭組織并高度介入的模式在較短的時間內有效地整合了全國學術資源和出版資源,并為《文庫》項目提供了專項出版基金進行資助,對促使《文庫》更好更快地完成編纂出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為了向海外讀者忠實地反映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原貌,《文庫》當前已發行的所有書目均由《文庫》工委會確定選題,由國內出版社完成出版后,再對海外圖書市場進行投放或經版權輸出以達到海外傳播的目的。而這一譯介模式的劣勢也是不難窺見的,那些運營成熟、實力雄厚,且對海外圖書市場、受眾閱讀喜好和接受心理有著充分了解的國外出版發行機構無法介入出版過程,也就無法依據目標國市場需求與受眾喜好就圖書的選題、編輯、裝幀、營銷提供相應的意見。
就翻譯而言,譯介主體如果有目標語讀者“自己人”,即其本土譯者或出版發行機構參與翻譯出版,譯介的作品更容易為其信賴和接受。雖然部分參與《文庫》出版的我國出版社(如外文社、外研社)本身頗具實力,也有著長期從事圖書對外發行的經驗,但在海外圖書市場的知名度與影響力還略顯不足。對于海外讀者而言,那些他們所熟知的、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出版社或翻譯家的可信賴程度無疑遠比這些出版社要高。近年來,我國圖書外譯能夠在海外市場獲得較大成功的,基本離不開與國際知名出版社或翻譯家的深度合作,如葛浩文翻譯、企鵝出版社出版的《狼圖騰》及莫言系列作品;英國出版界泰斗克里斯托弗·麥克洛霍斯策劃出版的《射雕英雄傳》;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翻譯、全球著名幻想文學出版社托爾圖書出版的《三體》等。

翻譯傳播活動必定具有某種目的性。就典籍外譯而言,除了向海外讀者提供相應的文化知識、促進文化交流之外,還要通過傳播中華傳統文化以提升中國文化的影響力和國家軟實力。然而,在《文庫》的海外傳播過程中,其他國家出于對保護本國文化及價值觀的需要,對中華文化在本國的傳播往往持有抵觸的態度。因為從本質上講,所有文化對外來事物都是抵制的,會把譯本看作移植的器官,把本族語言文化對他者的抵制看作身體對外來異物的自然排斥,翻譯本身就帶來沖擊,對固有的語言和文化帶來威脅。
在中華文化海外傳播的過程中,文化背景、價值觀念與我國迥然相異的歐美各國尚且不論,即便是公認同處儒家文化圈與我國文化親緣度較高的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對于我國文化在本國的傳播也存在相當程度的抵觸,即所謂“近而不親”。究其原因,一是部分中國民眾的“文化宗主國”優越感與這些國家自身的文化自豪感發生了強烈碰撞;二是這些國家在進行現代化轉型過程中較多地接受了西方文化,在看待中國時反而持有“文化先進國”的優越感。
在典籍外譯活動中,翻譯的傳播內容即是譯文的文本。譯作文本的好壞會在最直觀的層面上決定讀者的觀感,進而影響其傳播效果。《文庫》譯作雖然傾注了譯者們的大量心血,但尚未達到盡善盡美、無可指摘的地步,譯作中的疏漏謬誤也確實存在。
多位學者分別從文本理解、翻譯謬誤、編輯體例等不同角度對《文庫》中的某一特定典籍提出了質疑,其中以洪濤、王輝的剖析較為具體翔實。洪濤指出了《文庫》中《紅樓夢》漢英對照版中存在漢英對照不上、附加文本多處存疑、“前言”英文版存在與事實不符的信息和拼寫錯誤等二三十處問題;王輝通過對《文庫》中《論語》英漢對照版的分析,認為《論語》漢英對照版剪裁不當、體例不調,并詳細列舉了數十例謬誤所在。他尖銳地批評道:“很難想象,一位西方讀者看了該書的英文簡介和前言還會有信心讀下去,或者一位中國讀者通過此書能對韋利的譯本做出公正的評價。”剪裁不當、體例不調尚可說是編輯理念不同所致,但錯譯漏譯、疏于考證、常識性錯誤等硬傷的存在卻使人難以辯駁。作為該版《論語》審讀者之一的劉重德也曾遺憾地表示:“總而言之,(大)中華文庫《論語》韋譯版由于編排不夠周密和前言不搭后語而造成的諸多疑問失誤,只好留待重印再版時由有關‘系鈴人’來 ‘解鈴’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筆者目前搜集到的144種《文庫》譯作中,有國外譯者參與的占比偏低,為43種。無疑,中國譯者對中華傳統文化精神內核的把握、對原文文本的理解、對文本相關的歷史背景的熟稔程度都是國外譯者不能與之相比較的;而國外譯者在對本國語言表達、審美風格把握上,同樣有著巨大優勢。筆者認為,未嘗不能結合兩者的優勢,走一條合作翻譯之路,如可由精通古代漢語的國內學者將古籍翻譯成現代漢語,再由國外譯者翻譯成外語文本,最后由國內專家進行審校把關,保證傳統典籍的原意能夠正確完整地表達;也可以由國內翻譯家進行翻譯,然后由國外譯者對文本進行修改校對,以求在文字表達上不出紕漏,在語言風格上易于為海外讀者接受。
此外,從便于海外讀者閱讀的角度出發,不僅要對主體文本反復推敲斟酌,還應在負責解釋說明的注釋、附錄、索引等副文本上多下功夫。筆者在查閱1999年出版的《孫子兵法·孫臏兵法》漢英對照版后發現,該書未附加任何附索引、人名對照表等綜合性說明文字,只有一個長達百頁的附錄用以收集散佚的篇章;全書共305頁,僅有9個腳注,且腳注出現的位置與文中標示的位置往往相差數頁,不便讀者查閱。對于大多數海外讀者而言,如不通過解釋說明性文字對原文相關的歷史文化知識予以補充,將對他們全面深入地理解譯文內容造成困難。
傳播環境研究探討涉及翻譯傳播效果的社會環境、政治環境、經濟環境、人文環境等因素。就目前國際輿論形勢而言,我國典籍外譯的傳播環境并不理想。受意識形態差異和西方媒體長期以來對我國形象污名化、妖魔化報道的影響,以我國官方力量為主導的跨文化傳播項目往往被視為“文化入侵”,與政治掛鉤,因而難以收獲應有的效果。
近年來,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穩步增強,國際社會地位日益上升,歐美各國以及我國部分周邊國家對于社會主義中國的崛起抱有警戒與敵視,冷戰思維老調重彈,“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我國正常的國際文化交流活動往往被扣上“推行文化霸權主義”“文化入侵”的帽子,并在明里暗中遭到打壓。我國在全球范圍內建立的數百家孔子學院,近年來就屢屢橫遭西方各國無端抵制。繼瑞典于2020年關停境內全部孔子學院后,時任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與國務院發言人奧塔格斯連續發聲,稱孔子學院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宣傳機構”。2021年10月,德國聯邦教育研究部長安雅·卡利切克致信德國大學校長聯合會議及各州文教部長聯合會議,要求關閉德國境內所有孔子學院,并建議有關大學“審視與孔子學院的合作”。在這樣嚴峻的傳播環境下,政府背景較為濃厚的《文庫》叢書傳播效果未及預期也就不難想象了。
基于當前我國面臨的國際政治外交環境,不少學者認為應拓展官方主流渠道之外的其他渠道進行各種形式的文化交流活動。陸地提出應當更多地借助民間、商業甚至個人的媒介資源,采取官助民辦的方式進行各種形式的傳播活動;王曉玲也認為政府直接參與人文交流,相比外交資源的付出,其收效并不理想。政府應當成為人文交流的引導者和監督者,讓企業、非政府組織、地方政府以及半官方力量在人文交流中唱主角。
作為翻譯傳播過程要素之一的媒介具有三重含義,一是訊息傳遞的渠道、中介物和工具,二是訊息傳遞的技術手段,三是從事訊息采集、加工制作和傳播的社會組織。《文庫》的出版凝聚了幾代出版人與學者的巨大努力,但歸根結底,也還只是“提供了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一種參照性雙語文本”,無論是在《文庫》本身的出版發行乃至實現世界文明交流互鑒之路上,都還只是完成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如果不在傳播手段上多下功夫,真正重視并做好《文庫》的推廣傳播工作,《文庫》就會成為自娛自樂、“出口轉內銷”的產物。
當前,《文庫》在海外的傳播載體僅限于實體書籍,與歐美讀者所喜好的閱讀方式有所偏差。筆者于2022年1月對亞馬遜美國和英國網站分別進行查詢,《文庫》書目均無電子書版或有聲讀物版在售。在數字閱讀和有聲讀物早已成為讀者新寵的當下,《文庫》仍以實體書為唯一傳播載體,已然是遠遠落后于時代了。英國出版商協會發布的《2019年出版商協會年鑒》顯示,2019年全年英國學術出版物(包括學術書籍、專業書籍、期刊)總收入為33億英鎊,其中電子書收入為23億英鎊,在總收入中占比達70%,較上一年同期增長4.2%;實體出版物收入為10億英鎊,較去年同期下降4.6%。
除訊息傳遞的渠道和技術手段外,從事訊息采集、加工制作和傳播的社會組織(即出版機構)同樣是翻譯的傳播媒介的研究對象。一個需要正視的事實是,目前我國出版社在海外的影響力和發行銷售渠道都還較為薄弱,如果想要將中華傳統文化介紹給更多的海外讀者,就不能拋開國外出版機構和翻譯家自己單干。因此,加強與國外出版機構合作,以聯合出版的形式,通過他們的渠道“借船出海”,能夠有效地結合兩者之長,達到最優的傳播效果。
“原語主體與譯語主體聯合控制”模式(即由分別處于原語國家和譯語國家的兩個出版機構合作完成作品的翻譯、出版、營銷推廣和市場反饋等出版發行全流程)已多次在出版活動實踐中獲得成功。《文庫》書目中由王宏主持翻譯的《夢溪筆談》和《明清小品文》分別在2011年和2013年經我國出版社出讓海外發行版權后,由英國帕斯國際出版社推出了全英文國際版,在書籍的裝幀上也進行了全新的設計,意在開拓國際市場。這一出版實踐雖然距離“聯合控制”還相去甚遠,但不失為中國典籍外譯在國際合作方面所做的有益嘗試。
由于受眾對于傳播內容的反饋直接影響到最終的傳播效果,對受眾的研究是傳播學研究的重中之重,在典籍外譯活動中亦然。應當說,《文庫》項目對于受眾的研究是存在不足的,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未能充分考慮受眾的接受程度和閱讀趣味。《文庫》項目的發起者們懷揣滿腔熱情,希望將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的全貌原汁原味地展示給全世界,這一出版理念在《文庫》20余年的出版歷程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貫徹,細數《文庫》迄今已出版的近兩百種書目,幾乎都是高度忠實于原文的全譯本。這對于海外讀者的接受難易度和閱讀趣味性而言,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構成阻礙。
中華傳統文化海外傳播的一個值得借鑒的成功范例,就是白先勇策劃創作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他將原著55折戲精簡壓縮為27折,分上中下三場進行演出。自2006年始,“青春版”《牡丹亭》在海內外巡演逾200場,現場觀眾超過30萬人,引起了學界的巨大反響,成為《牡丹亭》與昆曲數百年傳播史上的又一高峰。王宏針對這一傳播案例指出:“外國讀者是通過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了解并喜愛湯顯祖的作品,恐怕只有研究型的學者會去閱讀原著或譯著……‘嚴格意義上的翻譯’和‘寬泛意義上的翻譯’都需要。”
《文庫》當前已出版的全譯本是“嚴格意義上的翻譯”,其受眾目標應當是具有一定程度文化背景與研究基礎的讀者群體(如西方漢學家或國外相關專業的高校學生),而面向普通讀者的“寬泛意義上的翻譯”(即譯文相較原文有一定程度的增刪或改動)當前處于缺位狀態。考慮到大多數海外讀者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較為有限,如果不欲讓他們甫一開始接觸中國傳統文化就因其艱深晦澀或篇幅較長而被拒之門外,就應適當地降低這一“準入門檻”,采取一些更為通俗易懂、使他們更易于理解也更易于產生興趣的傳播方式。如可將《文庫》現有的全譯本作為核心文本,推出面向低齡讀者的插畫版、連環畫、故事版;面向初學者推出在原文基礎上進行刪節,去除枝丫保留主干的簡寫版、簡譯版;對于已經有影視作品問世的書目,還可隨書附贈相應影視作品的音頻視頻以豐富他們的閱讀體驗。
二是對目標受眾喜好的閱讀方式和經濟接受能力調研不足。前文提及,《文庫》當前在海外的傳播載體僅限于實體書籍,而且為向世界展現我國出版業的頂尖水平,在書籍裝幀上頗下功夫,精裝本占比較高。而電子書與有聲讀物除便攜、大容量、易檢索、易購得等優勢之外,價格更是比實體書普遍低廉。
據筆者調查,在亞馬遜美國平臺上,《射雕英雄傳》英文版第一卷與第二卷實體書版本售價分別為24.31美元與20.14美元,Kindle版售價分別為12.99美元與11.99美元;《權力的游戲:冰與火之歌》實體書售價為26.99美元,Kindle版售價為8.99美元。幾乎所有的英文書目都能夠在亞馬遜的Audible有聲書中被檢索到,讀者可按照首月免費、之后每月14.95美元的價格享受無限制聽書的服務。
對比之下,《文庫》叢書在海外的售價顯得頗為高昂。如2000年版全套6卷精裝的《西游記》漢英對照版,國內定價為410元人民幣,在亞馬遜美國平臺上該套書售價為158.3美元;2000年版全套5卷精裝《三國演義》漢英對照版售價為205.89美元。如果說這兩套書或是由于出版年份較早導致市場價格上漲,又或是因為冊數較多售價較高,但2021年出版的全套2卷精裝《聊齋志異選》漢語-斯瓦希里語對照版和2021年出版的單本精裝《黃帝八十一難經》漢西對照版價格也分別達到了161.7美元和51.99美元。盡管《文庫》也推出了一定數量的平裝版,但在海外電商平臺上的售價同樣居高不下,如單本《周易》漢阿對照平裝版售價為50.99美元,單本《唐詩選》漢西對照平裝版售價為46.99美元。以目前《文庫》書目在海外的售價,可能讓許多對中國傳統文化感興趣的“入門級”讀者望而卻步,從而使潛在購買者的范圍大大縮小。
《文庫》自問世以來,已逾廿載。然而從實際的海外傳播效果來看,距離實現“講好中國故事”這一戰略目標仍是任重道遠。所幸的是,《文庫》項目的編纂計劃仍在持續進行中,新理念、新策略、新選題都將不斷地加入到《文庫》項目當中來。
大型典籍外譯活動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既無先例可循,也無常法可依。時至今日,前輩學者們已在摸索實踐、積攢經驗、構建理論之路上邁出了最初也最為艱難的幾步。《文庫》在譯介傳播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和困境,都將成為之后出版或再版時的寶貴經驗,為今后中國典籍外譯理論研究的發展提供借鑒,進而為中國文明與世界文明溝通互鑒提供理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