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楊傳信

陂陁之地

我時常想起那片陂陁之地

在向陽的山坡上，三三兩兩地

住著幾戶人家，斜立的石屋

仿佛大山隆起的乳房

白云向下飄，炊煙往上繞

氤氳著仙境里的煙火氣

流水左顧右盼，如清澈的鏡子

照著荷鋤而歸的身影

石頭壘起的梯田，仿若手畫的棋盤

花生，芋頭，生姜，玉米

互不相讓，都爭著搶著往上沖

此刻，我想變成一只羊

盼望那位牧羊的姑娘

將手中的鞭子高高舉起

沿著陂陁之地，引領我回家

野簃

一山有九墅，我只偏居一間

野風像調皮的孩子，從木窗爬進來

將書桌上攤開的詩集輕輕合上，又攤開

門前，溪水清清淺淺地唱過

舀一瓢，澆澆種下的那些花兒

讓它們肆無忌憚地開

白云裊裊婷婷，纏繞在屋頂上

與叫不出名字的鳥兒，竊竊私語

夕陽落進半空的杯子，被我一飲而盡

留在杯子上的唇印，還泛著余溫

坐在盛大的靜寂里，我無所事事

脫下塵世的披風，望著滿天的星星發呆

圐圙

寫下這個題目，老家的土墻

一下就圍攏過來。漫過墻頭的炊煙

爬上屋頂，暖暖地喊我

風箱拉動貧瘠的日子

鍋底下的柴火，映紅了母親的臉龐

我們嘰嘰喳喳圍著鍋臺

土墻圍著我們漸漸長大的童年

梧桐花開的時候，鳳凰沒有飛來

母親卻讓人把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樹砍了

為妹妹做了一套像樣的嫁妝

梧桐樹倒下時，將圍墻砸了一個豁口

跌落的梧桐花，宛如失聲的小喇叭

一陣風吹起，墻頭上小草東倒西歪

多像我們。趔趔趄趄的腳步

總是走不出故鄉的圐圙

棱角

在人間，一生的時光已度過大半

一張世俗的面具，遮住了頭上的棱角

學會了強顏歡笑，有時也

卑躬屈膝。暗地里還會為自己尋找開脫的理由

這么多年來，我的內心已被生活填滿

曾經的夢想、追求、執著

——以及隱藏心底的堅硬事物

將自己角逐得面目全非

被星光點亮的夜晚

我熟知如何讓內心的河流安靜下來

并將河床里那些尖銳的石頭一塊塊掏出

禪機

這些年，我謹言慎行

隱忍，克制，從不與人為敵

總是微笑著面對苦和痛

與生活對峙，不敢有片刻懈怠

力爭做到榮辱不驚。有時

也礙于面子，說違心的話

甚至，心甘情愿地低頭認輸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

始終保持著這種平和的心態

以柔軟克制堅硬，用花香稀釋污濁

仰慕大山的高峻，卻不鄙視小草的卑微

在俯仰之間，領悟著人生的禪機

蒲團

在鄉下，我與莊稼相依為命

它們站起，讓我萌生希望

它們倒下，賜予我生命動力

而那些盤踞在田頭溝崖的小草

終日與莊稼對峙。隱忍，頑強

被時光洗凈的身心

承接太陽，并以柔軟的綠

證明著自己的存在

在莊稼和小草之間，行走

或者勞作，宛如一場修行

有時累了，小草就成了我活生生的蒲團

我們卑微的命運，融為一體

略低于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