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花坐一會兒

張燕峰

我家陽臺上種了許多花草。

立春之后，那些花草好像接到一道神秘的指令，努力掙脫寒冬的束縛，從長長的酣夢中紛紛醒來，打個懶懶的哈欠，伸個長長的懶腰，睜開晶潤明亮的眼眸。看，她們抖擻精神，身姿挺拔有力，葉片自由舒展，顏色翠綠有光，著實令人喜歡。

每踱到陽臺，她們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兒，或像撒嬌乞愛的幼兒，牽連著我的心，羈絆著我的腳步。望著她們，柔情蜜意的浪，一波一波，溫柔地舔舐著我的心。我不忍轉身離去，俯下身子，仔細打量著她們，像一位慈母。

哪個根部缺了水，哪個葉片蒙了塵，哪個需要陽光愛撫，哪個悄悄鼓起花苞，哪個將要蓓蕾初綻……我一一為她們澆水，除塵，移動位置，扶正歪斜的枝條，就像精心照拂自己嬌寵的小兒女。

做完這些，我再凝神細看時，她們個個煥然一新，眉清目秀，流光溢彩。歡喜如浪花，在我心中翻騰，包裹著我。我無法挪動腳步，索性取個坐墊，陪花坐一會兒。

長壽花和迎春花已經吐蕊。她們顯然是花中智者，在這春寒料峭的北方，最先破譯了季節變化的密碼，急不可耐，昂揚地擎起生命的大旗，把春天造訪的消息昭告天下。

長壽花橘黃色的花瓣層層疊疊，組成一個個圓圓的小花朵，一朵朵小花，像頑皮的娃娃嘟起的肥美的唇。這嬌嗔可愛的模樣，激起了我心中無限柔情，突然萌生了上前親吻她的沖動。迎春花是單瓣的，顯得單薄纖細。神奇的是，一朵花中既有紅色又有玫粉色。花朵細細碎碎，聚攏在一起，共同組成一個大花球，就像夜空密集而璀璨的星星。

美中不足的是，她們盡管花色誘人，但無醉人花香。也是，色花不香，香花不艷。自然界自有它的平衡法則，誰又能違背呢？物猶如此?而況于人乎？我們又何必苛求自己完美呢？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的蘋果，漫漫人生路，山一程，水一程，風一程，雨一程，也許我們窮盡一生做的就是修復被上帝咬過的部分。生命的缺憾，我們要學會接受，學會悅納，學會慈悲，學會寬恕。如果沒有一顆柔軟悲憫的心，如何能體察別人的悲歡和不易，如何能慰藉心底的酸楚和悲涼，如何能與世界和解，如何做到身心和諧？

沉思間，縷縷清香鉆入鼻孔。這香味兒就像神秘的小精靈，扇動著看不見的翅膀，悄然潛入我鼻中，沁我心脾。哦，香雪蘭，這甜美的精靈，你一定擁有美麗而豐盈的內心，不然怎么能釋放出如此清雅迷人的香氣呢？香而不濃，香而有度。如此謙遜，如此節制，也許只有你才能做到。香雪蘭是蘭花的一種，蘭草生幽谷，寂寞開無主，花香隨風散，唯有她自知。即使被邀入家中，奉為上賓，仍然含蓄低調，內斂沉靜。她們深知，世俗的名利紛擾恩怨糾葛與己無關，開花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榮光，能開花就足夠，足夠了。

我把頭湊過去，貪婪地享受這無與倫比的清香，仿佛聽到她快樂的低吟，似乎看到她幸福的顫栗。我深情相許，含情脈脈。望著她清秀淡雅的臉龐，禁不住想，內心的安然和富足才是人生最大的財富，無欲無求，自在歡喜，這才是人生豁達通透的最高境界。如果能活成一株蘭草，那該多好！

不知何時起，球蘭已悄悄抽出了許多新枝，蜘蛛結網似的，縱橫交錯，爬滿了整面的墻壁。那恣意的神情，那奔騰的姿態，儼然是一方雄心勃勃的霸主。看得出，她是這里尊貴的王者，墻壁就是她的王國，是她叱咤風云揮斥方遒的舞臺。她遵從自己的意愿，想爬多高就爬多高，想開多少花就開多少花，任性而灑脫。道道新枝垂掛下來，交錯披拂，厚實碧綠的卵圓形葉片互相掩映，彼此遮擋，交織成一道綠色瀑布。那是一種汪洋恣肆的綠意，是磅礴的生命力量，是不羈靈魂的自由宣泄。我贊許地望著她，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些旁逸斜出橫沖直撞的枝條和密密實實的葉子上。這發自內心的注目禮，是她們理應獲得的尊重和獎賞，那是只屬于她們的無尚榮光。

令箭、君子蘭、仙人球以及多肉，一副寵辱不驚淡定從容的樣子。我知道，她們一定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積蓄，暗暗用勁，拼盡全力。也許明天，她們就冒出點點新芽，爆出粒粒花蕾。現在她們只是很安靜，安靜地沐浴著太陽明亮的光輝，悠悠然，怡怡然，絲毫不引人注目。她們安靜地吮吸甘霖，不攀比，不自卑，不急不躁，按自己的節奏向著目標挺進。開花是她們的夢想，誰又能阻擋她們向開花邁進的步伐呢？我告訴自己：多一些耐心，一定有見證奇跡的時刻。

我也在心中默默祝福她們：萬紫千紅才是春，屬于你們的高光時刻就要到了。百花爭艷，各領風騷，你們可不要缺席啊！她們仍然安安靜靜的，不言不語。但我固執地相信，她們一定聽懂了我的話，也一定接受了我的善意祝福。她們一定會傾情相報——待到綻放季，那又該是一種怎樣令人目醉神迷的繽紛和絢爛。我眉心舒展，笑顏粲然。

明媚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柔柔的，似乎正從心田深處汩汩涌出一脈甘甜澄澈的泉水來，正悠悠開出一朵芬芳艷麗的花兒來。此時此刻，無數漣漪，無數柔波，在我心中，低吟淺唱。

我溫柔地注視著這些花草。從這一叢到那一簇，從這一朵到那一株，從這個角落到那面墻壁。驀然間，想到去年前年或更早，她們落腳寒舍，毫無保留地給予我的溫暖和歡樂，饋贈于我的芬芳和美麗，多少溫馨甜蜜的舊時光，挾裹著歲月風塵，山呼海嘯一般，撞擊著我的心扉。那種香，那種暖，觸鼻可聞，觸手可感。我閉上眼睛，陶醉于這曼妙的境界中。

是啊，景不醉人人自醉，最是一顆溫柔女兒心。

如遇故人重逢，如遇老友偶見，望著陽臺上這些花花草草，我心喜悅。萬物皆有靈性。當我再細細凝視，她們分明平添了幾分歡喜模樣，身形越發舒展，如挺拔的帥少年，落落大方，如俊俏的美少女，亭亭玉立。我很想伸手撫摸她們，但又縮了回來。人類的情感總是很繁瑣蕪雜，而花草卻簡單得多，還是以她們喜歡或習慣的方式與之相處吧，這是最穩妥，也是最舒服的。否則，強加于人，強人所難，不免有些霸蠻，愚蠢而荒唐，令人生厭。

時間像長了腳，無聲無息，悄然流逝。我不言，獨自靜默。花兒不語，兀自蔥蘢。漸漸地，物我兩忘。在這紛繁如亂麻糾纏不休的紅塵中，這些花草就是我靈魂的導師，陽臺就是我心靈的棲息地。我陪伴她們，其實更多的是享受她們的陪伴。她們以獨有的純粹、安靜、優雅的氣質在療愈我，拯救我漸欲迷失的心靈。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人世間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以怨報德恩將仇報的丑惡劇目。但花草不會。她們從不撒謊，不虛偽，不欺騙，不勾結，坦坦蕩蕩，磊磊落落。你對她真誠付出，她定不會薄情辜負;你對她肝膽相照，她定不會虛與委蛇。也許，你不過投入的只是一時的狂熱和興致，而她們回報你的卻是芳心暗許，是長長久久的美麗和深沉真摯的情感慰藉。

這些多情的花花草草啊！堅定有力，心無旁騖，竭盡全力開她的花，結她的籽。她們無不有一個富足的精神世界，有一顆高潔向美而生的靈魂。

就讓我再陪花坐一會兒吧，與它們共處，共度一段閑暇時光。

這是一場精神的遠足，是一次靈魂的洗禮。我心輕盈，如蝶，翩然欲飛。

在這陌陌紅塵立身，在這熙攘人間生活，披著沉沉鎧甲，戴著厚厚面具，身心勞累。不妨，陪花坐一會兒，哪怕僅僅是一會兒。

也許，這便是我們苦苦追尋的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