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意象油畫的意識形態與表現形式及試驗研究

張穎

（八大山人紀念館）

油畫作為一門歷史悠久的架上繪畫藝術，從遙遠的十五世紀一路走來，伴隨著文藝復興逐步擺脫掉宗教的束縛，藝術家們打破僅僅刻畫宗教題材的局限開始對世俗社會的人、靜物、風景等進行描繪。與此同時，材料的升級與藝術家們對透視學和解剖學的應用更是幫助他們在畫面的色彩表現、塊面構成、透視關系與人物的結構準確度上獲得了良好的呈現。至此，傳統油畫已衍生出一套完整的寫實技術與色彩表現體系。

如何在傳統油畫基礎技法掌握的基礎上，尋找新的油畫繪畫語言，是當代油畫藝術家們不斷探尋的主題。

一、意識形態

現代油畫興起之前，現實主義、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等等，都是傾向于寫實的，但不同時代產生出的不同的新的流派一直都在嘗試去衍生出新的藝術表現手法。在傳統教學的繪畫基礎之上，藝術家們對當代油畫創作的自我要求，更加強調用自己的意識形態，主動追尋個人對描繪事物的二次或多重表達。當代意象油畫的出現正是這種表達需求的外化體現。現代意象油畫的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是多元的——立體的、平面的、線性的，甚至是超維空間的。如油畫藝術家趙無極，生于北京，師從林風眠，后又赴法國留學，他創作的油畫作品，運用西方傳統油畫的色彩技法但卻加以渲染中國傳統水墨的畫面感受，提煉出自己的審美意識，融匯出架上繪畫的表達結果，將蘊含東方氣息的表現形式與西方油畫浪漫主義色彩進行結合，創作出色彩線條跳躍變幻、耐人追味的色彩空間，讓觀者頓時沉浸于無盡的藝術幻想之中。

1985年，趙無極曾在他的母校杭州浙江美術學院（現為中國美術學院）舉辦過繪畫講習班。他的學生們向他提問道：“為什么你的講法同別人不一樣？”他是這樣回答的：“我講的不一樣，是希望把你們每個人的個性扶植起來……一個人創出一個作風來。”他在講習班上不斷強調“要有自己的個性”“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格，這個性格要保留下來，不要破壞掉”，要“創造出自己的畫風”。他很重視作畫的觀察方法，但他強調，不是讓學員用他的方法去觀察，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①他在講學過程中，指出繪畫創作是有生命的，鼓勵學員創造出自己的畫風，努力擺脫掉陳規舊制，脫離外界帶來的影響，傾注情感去感受，去與創作對象進行交流，從空間到色彩，從寓意到表達，從而得到從內至外的精神的意象的表達。

羅丹曾寫道：“真正的藝術家總是冒著危險去推倒一切既存的偏見，而表現他自己所想到的東西。”②意象油畫的創作也是從最早的具象偏于抽象再到兩兩相和，呈現出無窮盡的藝術樣式，即使如此，也并不是亂涂亂畫，這意味著不是徹底丟棄基礎繪畫的修習過程，缺少繪畫基礎的學習也同樣無法將內心通過藝術手段表達出來。

現代意象油畫的創作，承載的意識形態是藝術家們文化價值和世界觀的體現，是獨立思想與油畫語言相碰撞的結果。因為意象形式的表達是一種內心與自身需求的外放，如果內在的意識形態沒有發生變化，就無法將意識形態以意象的方式表現出來。

如何將意識形態外化輸出為意象油畫創作？想象力與創造力必不可少，但并不代表可以天馬行空亂涂一通。首先，必須在美術教育的基礎上，認識了解自然美、社會美和藝術美，使之擁有獨立的審美觀，鑒賞美的能力，創造美的能力。其次，認識繪畫語言是由哪些基礎構成的：1.在繪畫作品中強調的是畫面語言，技法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理解：繪畫對象在意象輸出后的取舍，畫面的構成語言，色調的黑白灰關系，筆觸、色塊的虛實關系，色層的厚薄關系等；2.了解從古至今的西方美術進程，但不要按照前人的造型與技法生搬硬套。繪畫大師們從不完全按照實物原有的樣貌進行描繪，要懂得根據自身的意識需求進行畫面的重新構組。意象油畫作為繪畫還是屬于傳達視覺感受的藝術活動，是視覺與感受、想象共同作用的結果。

意象油畫創作的意識表達還體現在自我世界觀如何形成和審美能力的強弱之上，“藝術的偉大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真實’和‘深度’。”在油畫創作中，我們就應這樣藝術地看待，用自己獨特的情感語言表現自我所感知的世界。這個語言反映的內容包含了很多方面，但有一點必不可少，就是對當下文化現狀與人類生存狀態的理解和把握，也就是尊重客觀現實的真實性。這樣可以避免藝術表現上的空洞和概念化，而且這種感知是強烈的、具有鮮明特色的個人情感。③

意象油畫的創作是藝術家的藝術實踐結果，絕不同于跟風的標新立異。作為架上繪畫，視覺藝術的一種，依然是從造型切入，后通過意識形態的再提煉重新將意象油畫語言再現 ，這種自我的意象語言也可以通過不斷的試驗與探索將表達表現得更為忠誠于自我。“從審美角度看，和諧律仍然是基本的形式規律，而和諧律的審美惰性只能通過精神力量來打破，過去靠破壞傳統，現在是重新利用。同樣，形式沖突和技術降格所造成的非和諧，也并非天然就具有合理性（新潮情結：選擇有理）。它必須滿足理由充足律，即為表達意義非此不可。題材的轉換，材料的擴充，技藝的變化，形式的借用以及樣式的首創，并非就是新藝術的誕生。如果缺少當代精神內涵，往往不過是嘩眾取寵的游戲。”④

在不同的環境下，大到時代的影響，小到某次觸碰的感悟，都對藝術家的意識形態有著不可忽略的影響，導致最終的繪畫結果或歡快明朗或傷感悲哀，其所經歷的文化教育、生活過往都會經由意識形態外化體現出來，而擺脫了傳統寫實油畫束縛的意象油畫創作能夠更加自由地將心靈最深處的情感表達出來。

二、表現形式

意識形態決定表現形式，藝術家們再創作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接納、思考、追問、擴展、實踐的過程。

表現形式包括哪些？

1.繪畫對象的造型：在內心精神世界的映射，以及以何種形式出現在畫布上。視覺感受差異導致的感知異同，放大還是縮小情感的加注，個人對造型對象的喜惡并與之聯系的色彩聯想，還有意識形態內催生的特定的個人符號。如意大利著名畫家阿梅代奧·莫迪里阿尼，當他在新印象主義、立體主義、原始主義里環顧一周后，決定用他獨特的角度去審視生活，觀察生活里的人們。他的作品《系領帶的女子》、《穿黃毛衣的珍妮》、《年輕農夫的肖像》等等，寫實的造型、立體的造型、解構的造型等等都被他拋在腦后，在他的意識形態里釋放出揮舞的油畫筆，他筆下的人流露出擁有流暢簡約的外輪廓、被夸張變形拉長的頸脖、兩眼無神且空洞的形態。精致優雅，孤獨猶豫，是他們嗎？是的！又不是。創作本就高于生活，藝術家將這些繪畫形象裝進心里，反復試探，“你在我的世界里，應該是什么樣子？”“你是你，但我卻認為你是你，但也不是你。”你在我的思想里經過，變成了另一個“你”。

2.獨特的繪畫語言符號：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法，形狀、色彩的改變、連續、交疊、互錯，筆觸的跳躍、平和、歡快、焦慮，是色塊鋪連接出來畫面還是筆觸壓滿了畫布？當一幅作品在表現形式上非常獨特與眾人不一，我們一眼便能辨別出是出自哪位藝術家的手筆。如無人不知的荷蘭后印象派畫家文森特·威廉·梵高，他的作品《向日葵》、《夜間的露天咖啡座》、《麥田上的鴉群》等等，當每一幅畫里那跳躍明亮的一筆接一筆并粗短有力的黃色筆觸跳進我們的眼睛里時，我們會立刻告訴自己，是他，不會是別人，就是他——梵高。這就是意識形態下外化的表現，梵高給自己的外化表現就是跳躍的明亮的色彩，粗獷短促的筆觸，扭曲稍稍變形的景物，這些就是他的獨特的繪畫語言符號，這些符號代表了他。

3.“感受”在畫面上的重新組合：我們所處的世界是我們內心看到的世界嗎？建立一整套完整的獨立的自我的關于藝術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再轉化成為意象油畫語言。西班牙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薩爾多瓦·達利，他把夸張扭曲變形，不同時空不同物種的所有一切以極其怪誕的方式全部揉進自己如怪誕夢境般的作品里，他的作品《戰爭與和平》猙獰的臉、殘破的四肢、無垠的荒漠以及那只狠狠抓住胸脯的手，痛苦、無助如噩夢直擊觀者心靈。這些是從潛意識里產生的意象，在創作這些作品之前，藝術家曾使用一種自稱為“偏執狂臨界狀態”的方法，以誘發自己內心深處的意識幻覺。作品《記憶的永恒》中被扭曲的鐘表，像融化的冰淇淋，有的掛在樹上，有的流淌在平臺上，被變形嫁接的眼睛，有著長長的睫毛卻不知是嵌在枯老的木枝上還是殘破的骨頭里。一切的一切是自然的也是無意識的，是不理性的超越現實之上的想象。達利討厭冰冷刻板的時鐘也曾揚言道：“機械從來都是我個人的仇敵，至于鐘表他們注定要消亡或是不存在。”于是，他在他的作品中詳細地詮釋了他的意識形態并將這種意識形態以架上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

三、試驗研究

在繪畫語言的不斷探索過程中，創作技法的表現形式也得到了延展——拼接、并置、堆積、沖刷等等，將不同大小、粗細、形狀的色塊疊加與融合。同樣的油畫顏料，用筆和滾筒畫出的效果截然不同。

在無法將內心意識通過意象的手法表現出來時，我們也可以通過試驗去達到這個目的。

如何通過試驗去將意識形態表現出來？

1.先找到激發自己創作興趣的對象，用最快捷的方式，如速寫將對象迅速勾勒出，將設想的色塊與形體相結合，得到符合內心預期的畫面；2.選用契合自己預期的畫材，比如，想用素描技法表現粗獷且深沉的畫面，可以使用粗紋的水粉紙和碳精條，線條、塊面或流暢或鈍促，粗細長直隨意象布局，想用色彩表現的明暗來表現戲劇性的舞臺效果，可以采用高對比度的明暗、冷暖色調，直到得到自己預想的畫面效果；3.掙脫繪畫的“腳鐐”，使用技法而不是被技法使用，可以保留符合意象的意外之筆，加入主觀意識，才能得到屬于自己的繪畫語言符號；4.提煉與突破，藝術提煉過后的物體是物體現實形態的一種再造。在掌握基本造型后，材料和形式應給予創作充分的自由，并有意識地尋找新的樣式。

不要怕，去試驗！

西班牙藝術家胡安·米羅，超現實主義的代表人物，少時在巴塞羅那美術學校學習時曾被教員認為“罕見的愚笨”并退學，后又背井離鄉去巴黎尋找在藝術之都中的一席之地，初到之時饑不果腹，經常挨餓。但他終于自我意識，從未妥協。1925年 ，米羅參加了皮埃爾美術館舉辦的第一次超現實主義畫展，1930年后米羅的畫經常在紐約等大都市展覽，成為超現實主義的領軍人物。他的畫色彩明艷，經常出現太陽、星星、鳥兒等印記、符號，如《加泰隆風景》、《哈里昆的狂歡》等等，奇異的空間中充滿了神秘的形象和符號，在他的意識形態里正常的形象秩序是可以重新拼接的，直覺引導一切，那些被概括的物體抽揀出藝術家自我意識的符號和圖案。

德國表現主義畫家馬克斯·貝克曼在《論我的繪畫》中寫道：“自我意識推動著所有具有真正精神力量的人物。我在自己的生活和藝術中所尋找的正是這個‘自我’。”⑤雷蒙·柯尼亞在解釋“現實主義”時說過：“每一位偉大的藝術家都創造著自己獨特的‘現實’——外部的和內部的現實，用獨立的，自己的語言把它表現出來。”⑥

繪畫對象從立體轉為平面或從平面轉為立體或二者相兼并序等等，這些表現手法都極大地豐富了現代意象油畫創作的表現形式，并且這些與過往的不同之處，還帶來了一場視覺上的革命。西班牙藝術家畢加索、荷蘭藝術家德·庫寧，他們都是通過內在的意識形態對物象形體進行了重新的解構，他們的畫面介于二維和三維之間，色彩互相穿插交疊，傳遞出的是藝術家們內心深處的思想，這種意象繪畫語言的使用忠于自我，生動有力！

瑞士存在主義雕塑家、畫家——阿爾伯托·賈科梅蒂，他作品中的那些細長身體的人和物，讓人感受到一股強烈地向內擠壓的壓迫感，是藝術家內心意識形態的反射，他想通過作品向這個世界反饋，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人們心理上的恐懼與孤獨，這是他想要描繪出的存在者的存在，是意識形態貫穿于創作之中的形式表現。他曾說過，“重要的是避免一切先入之見，試圖只看那些存在的東西。”⑦創作的意識形態將內部感受與外部形象高度統一在一起，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積累意識的外放，將藝術家獨立的、獨特的理解與感受用新的創作語言表達出來。這來自他們能夠清醒地認知自己的意識形態并將這種意識形態轉化為繪畫語言中的表現形式。正如羅丹在他的遺囑中寫道：“你們要有非常深刻的粗獷的真情，千萬不要遲疑，把親自感覺到地表達出來，即使和存在著的思想是相反的。也許最初你們不被人理解，但你們的孤寂是暫時的，許多朋友不久會走向你們——因為對一人非常真實的東西，對眾人也非常真實。”⑧

當自我意識形態能夠完全地同步于表現形式，這件油畫創作作品便極具個人風格，作品的表現不再僅僅只是對前人技術的傳承和風格的模仿，而是承認自己，尊重自我對世界和生活的真實感受，對文化現狀和人類生存狀態的真實理解，當代意象油畫創作正是這種意識形態的剖析與挖掘者，而藝術的偉大正是根植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