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櫻霞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文物,指的是“人類社會活動中遺留下來的具有歷史、藝術、科學價值的遺物和遺跡”,其中與醫藥文化有關的文物包括醫用器具、醫學文獻以及其他涉及醫藥文化的遺物和遺跡。20世紀以來,隨著涉及醫藥文化信息的文物的陸續發掘,先秦醫學史的學術研究迎來了新的、有利的發展契機。許多學者利用文物上記載的文字材料進行研究,陳力、黃新建等學者利用出土的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與阜陽漢簡《萬物》等,從藥物的品種與炮制方法等方面分析了春秋戰國時期藥物學的發展狀況。陳直對山東、河南等省出土的戰國古璽上的文字進行分析,認為“戰國時期,每一醫人只治一病,是發揮個人的專長,也是分工的細密”。宋鎮豪利用殷墟甲骨文論述殷商時期民眾對于疫病的認知和采取的防治與驅逐疫病的方法等。由此可見,出土文物對于先秦醫學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
只有明確出土文物在先秦醫學史研究過程中的具體價值體現,以及了解出土文物存在的困境,才能更謹慎地利用出土文物,發揮出土文物對于先秦醫學史研究的作用。
地下文物出土之前我們只能依賴傳世文獻了解先秦醫學史,所以大部分時候只能證明一些醫學器具或者疾病現象等在文獻中出現的最早時間與影響情況,甚至于該類事物在歷史上的情況是否真如文獻所記載的一樣,還存有爭議。隨著考古遺址的發掘,不斷出土的文物不僅能夠為傳世文獻的記載提供直接的實物證據,而且也能夠有效補充先秦醫學史料信息,拓寬先秦醫學史的研究視野等。
第一,出土文物能夠為傳世文獻所記載的醫學史料提供生動形象的實物證據。先秦文獻所載的砭石是一種醫療工具,《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載:“夫痤疽之痛也,非刺骨髓,則煩心不可支也。非如是,不能使人以半寸砥(砭)石彈之。”由此可見,砭石能夠用于治療癰腫等疾病。李經緯、林昭庚等認為:“砭石在遠古不單用于刺病,而且用于外科化膿性感染的切開放膿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先秦文獻中關于砭石的形制較少描述,考古發現則能為文獻記載提供生動形象的實物證據。河南仰韶文化遺址出土了一塊砭石(圖1),兩側有刃且鋒利。河南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砭石不僅能夠為先秦文獻中記載的砭石提供實物證據,而且從其形制特點來看,確實如李經緯、林昭庚等先生所說可用于切開放膿,驗證了先秦文獻所言適宜用于治療癰腫等外科疾病。

圖1 仰韶文化時期的砭石 長7厘米,寬3厘米(陜西中醫學院醫史博物館藏)
地下文物的出土不僅能夠為傳世文獻所記載的醫療器物提供具體實物參證,也可以為運動養生這類醫學保健活動提供清晰且生動的圖像。從《莊子·刻意》篇所載,可以得知先秦時期已經有導引這類運動養生活動。《莊子·刻意》載:“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成玄英云:“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納新,如熊攀樹而自懸,類鳥飛空而伸腳。”李頤云:“道引,導氣令和,引體令柔。”所謂導引,就是令呼吸與運動相互結合,在呼吸之間伸展身體,模仿熊、鳥等動物的一些動作從而達到強身健體的目的活動。馬王堆漢墓出土帛畫《導引圖》,圖中便繪制了44個不同的人物進行導引活動,其姿態、動作均各不相同(圖2)。和中浚、吳鴻洲等解釋道:“圖中人物服裝及姿勢動作各異,其上并有標示人物動作要領及防治疾病的文字標題。各圖多系徒手動作,也有一些深呼吸運動及少數使用器械者。”馬王堆漢墓出土帛畫《導引圖》的出土,為《莊子·刻意》所描述的先秦時期“熊攀樹而自懸,類鳥飛空而伸腳”這類養生健體的活動提供清晰且生動的實物證據。

圖2 馬王堆帛畫《導引圖》 縱133厘米,橫50厘米(湖南省博物館藏)⑩
第二,出土文物能夠有效補充先秦醫學史料信息。防控麻風病這類傳染性疾病的有效方式,除卻藥物治療的方式之外,隔離患病的人是常見的有效方式。有的學者認為先秦時期已經有通過隔離病患以防疫的舉措,其所舉的例子源于《論語·雍也》所載的孔子看望生病的伯牛,但是只能隔著窗戶與其交流的事例。《論語·雍也》載:“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關于伯牛所患的疾病,《淮南子·精神訓》說“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即是為厲疾。所謂“厲”,范祥雍說:“《通鑒》‘厲’作‘癩’。‘厲’即麻風病。”于賡哲說冉耕(伯牛)之所以被隔離,一是因為麻風病具有傳染性,二則是因為麻風病患者外形恐怖,容易造成恐慌,由此認為“隔離(麻風病患者)就成為當時常見的應對手段”。劉雪飛也認為孔子不進屋,是“為了防止(伯牛)惡疾傳染到年邁體弱的孔子”。學者們從伯牛染疾孔子只能隔窗探望,從而推論先秦時期已經有了隔離防疫的措施,難免具有推測性。
但是《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篇就載有對于患麻風病的徒隸的處理方式:設置隔離區(癘所)。《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載:“甲有完城旦罪,未斷,今甲癘,問甲可(何)以論?當?(遷)癘所處之;或曰當?(遷)?(遷)所定殺。城旦、鬼薪癘,可(何)論?當?(遷)癘?(遷)所。”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注:“癘,麻風病。癘所,又稱癘遷所,隔離麻風病人的地方。”因為癘疾(麻風病)具有傳染性,官府設置有專門的癘所,將患有麻風病的城旦、鬼薪等徒隸遷入其中。從這至少可以得知,在先秦時期,民眾就已察覺疫病能夠人傳人,且也有較為科學的防疫模式——設置專門的隔離區。《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篇所記載的癘所,就很好地補充了先秦時期已有隔離防疫的醫學思想與舉措。
出土文獻除卻可以補充先秦時期的疾病史料之外,還有關于先秦時期藥物的記載,能夠推動先秦時期藥學史的研究。先秦藥學史研究方面,《山海經》《神農本草經》等歷來被視為研究先秦時期的藥學史的重要傳世文獻,而阜陽漢簡《萬物》的出土,則對于先秦藥學史起到進一步的補充。1977年,考古人員于安徽阜陽縣城發掘出一批西漢初期的漢簡,其中有不少關于醫藥、物理方面的簡牘,共有一百三十余枚,整理小組依據簡文的性質與內容,將其命名為《萬物》。
盡管阜陽漢簡《萬物》是在西漢汝陰侯墓中發掘,但是其記載的關于藥物方面的內容應當源于先秦時期。秦始皇焚書坑儒時并未焚燒醫藥與方技類的圖書,所以秦漢能夠承繼先秦時期的醫學藥物知識,再加上本草藥物的作用功效是中醫臨床經驗的總結,漢人的藥物知識也需要從先秦時期流傳至漢時的古藥方中累積。與此同時,據陳力、周一謀等學者的研究,“《萬物》共收載藥物約110種,其中存有完整和部分藥名的有90種,能夠明確歸類的有76種。這76種藥物包括動物藥28種,植物藥41種,礦物藥6種,水類藥1種”,可以說阜陽漢簡《萬物》涉及的藥物種類十分豐富,能有效填補先秦時期的醫藥文化信息。
第三,出土文物能夠有效拓寬研究視野。傳統的先秦醫學史研究視野主要圍繞著與上層貴族階級有關的疾病史料進行研究,這是因為先秦傳世文獻多載有此方面的內容,諸如《左傳》中談及晉平公、周夷王等國君身染疾病時采取祭祀山川之神的禮俗等。值得注意的是,普通民眾患有疾病,從實際情況來看,顯然難以采取諸如國君祭祀名山大川的舉措。在出土文獻出現之前,限于先秦傳世文獻的記載,學者們的研究視野大多只能夠圍繞著上層貴族階級的疾病史料開展。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等涉及先秦疾病文化的簡帛文獻的出土,有效補充了民間的醫學史料信息。
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周家臺秦簡等出土文獻除了記載民間的藥方之外,還涉及先秦時期民間巫祝思想與疾病治療關系方面的史料。陳斯鵬根據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周家臺秦簡等出土簡帛文獻,指出“簡帛文獻所載可以祝禱治療的病癥很多,包括傷者出血、嬰兒瘛、巢、蠆(為蠆所蜇)、蚖(為蚖所蜇)、疣、?癃、癰、漆(因漆致病)、齲、病心、瘧,等”。《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所記載的內容與普通秦人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其載“一宅中毋(無)故而室人皆疫”之時,民眾會認為是因為鬼神作祟,這也體現著先秦時期民間濃厚的巫祝思想。可以說,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等出土文獻的出現,不僅為先秦醫學文化史的研究提供寶貴的研究材料,而且也能夠揭示先秦時期民間的醫學治療方式與巫祝思想舊俗等,令學者的視野能夠由上往下,從上層貴族階級探及到普通民眾身上,拓寬了研究視野。
出土文物在先秦兩漢醫學史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尤其隨著近些年來,大批量的簡帛文獻出現,除卻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阜陽漢簡《萬物》等專門論述醫藥學理論的文獻,乃至于《九店楚簡》《包山楚簡》《睡虎地秦墓竹簡》等都或多或少涉及先秦時期以禱辭等巫祝方式治療疾病的論述。大批量涉及疾病、醫藥等信息的簡牘文獻的出現,為先秦醫學史研究提供了有利的契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醫學史研究過程中運用出土文物也面臨著一些困境與問題。
第一,釋讀文字方面的困境。先秦醫學史研究過程中,一旦利用簡帛文獻進行研究,就避免不了對簡帛文獻進行文字釋讀。如果出現誤讀或過度解釋的情況,再以誤讀的文字對照傳世文獻研究,反而會得出錯誤的結論,從而影響先秦醫學史的研究。而之所以存在釋讀簡帛文獻的困難,是因為簡帛文獻在出土之前長埋在地下,很大可能會因時間久遠或者受到地下潮濕環境的影響,造成編繩斷裂,木簡殘斷或帛書破損的情況,從而存在字跡不清或缺字等情況。因此,對于竹簡或帛書上的文字難以清晰辨別,從而出現誤讀與過度詮釋的問題。與此同時,除卻長沙馬王堆醫學帛書等專門的醫學文獻外,其他諸如岳麓秦簡、里耶秦簡等所記載的有關醫學史料的信息多是碎片化呈現,如若加上木簡殘損或帛書破損的情況,更加難以全面且科學地解讀簡帛文獻中的信息。
第二,涉及醫學史料的簡帛文獻的研究需要多學科交叉綜合的學術背景。簡帛文獻所記載的醫學史料的研究,涉及考古學、古文字學、文獻學、醫學、歷史學等多學科的知識,因此對于簡帛文獻中所載的醫學史料的研究需要考古學、醫學、歷史學等多門學科的交叉協作,才能更好地解釋文獻的內容,從而將其運用到實際研究中。以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為例,《五十二病方》記載了治療諸傷、傷痙、癃、疽等疾病的方法之外,也涉及一些早期的病因認識。馬繼興指出,《五十二病方》記載了病因包括氣候、環境、飲食、化學毒質等,諸如此類的專業性質較強的醫學理論,需要有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才能更好地解讀。另外,《五十二病方》是中國已發現的最古的醫方,其文字書寫、行文風格等與今日大相徑庭,尤其是《五十二病方》還涉及早期的巫祝文化,皆與今日醫學文化有所不同。因此,針對《五十二病方》的研究,不僅需借助《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山海經》等古典文獻,還需要回歸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下,才能更好地理解與釋讀《五十二病方》的內容,而這又需要研究者能夠具備古文字學、文獻學、歷史學等學科素養。
在先秦醫學史研究過程中,運用出土文物材料,不僅可以幫助學者從先秦時期聚落遺跡中的藥物遺存判斷當時的用藥情況,還能從出土的砭石等外科醫療器具中了解當時的外科水平等。尤其是大量的涉及醫藥信息的簡帛文獻的出土,有效地補充先秦時期的醫學史料信息,拓寬了研究視野,將研究的視野由上及下,回歸到普通民眾身上,從而推動先秦醫學史研究的發展。但是,先秦醫學史研究中運用出土文物也存在一些問題,最為顯著的是簡帛文獻的文字釋讀問題,如果簡帛文獻的文字都無法正確、清晰地辨別與解釋,將難以開展先秦醫學史的研究或無法更好地全面化、科學化重現先秦醫藥文化的面貌。同時,出土文物所載的醫學信息也涉及多學科知識,故而對于研究者而言也是一個較大的挑戰。因此,為更好地推動出土文物在先秦醫學史研究中的運用,學者不僅需要小心取證、謹慎對待,還應當大力推動考古學、醫學等多學科交叉協作,才能實現全面和科學地反映先秦時期的醫學文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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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病方》是現存最早的古代醫方,關于《五十二病方》的成書年代,學者基本認為其成書應該是在先秦時期,議論焦點則是成書于春秋、戰國還是更早時期或稍晚的秦漢之際,具體論述可參見《成都中醫藥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110-112頁的陳紅梅的《〈五十二病方〉成書年代討論的焦點及啟示》。《五十二病方》之所以能夠反映先秦時期的醫藥文化水平是合理的,一方面是因為《五十二病方》是在長沙馬王堆三號古墓中發掘出來的,馬繼興根據隨葬遺冊木牘上所記載的墓葬時日,指出“墓葬的準確年代為公元前168年”(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8.),也即是漢文帝初元十二年,由此也可知,《五十二病方》抄寫年代不晚于西漢。另一方面,醫藥文化是具有傳承性質,即便《五十二病方》最終成書可能是在秦漢之際,但是其內容無疑是傳承先秦以來的醫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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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