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200萬粉絲探古墓

王喆寧

讀書時期的水星。

這是一座機關重重的千年古墓。歷史上，“摸金校尉”18次試圖盜墓，卻沒帶走一磚一瓦——它不僅是積石積沙墓，盜墓挖洞時沙子和石子會從四面八方流入;挖掘10米時，一層厚厚的夯土會讓盜墓者誤以為墓葬已經(jīng)到底;挖掘20米深時，兩具棺槨里只有夯土和幾個貝殼銅鈴，以此迷惑盜墓人……因慘死其中者無數(shù)，它被稱為“絕世兇墓”。

“它就是河南上蔡縣郭莊楚墓，堪稱墓葬防盜百科全書。盜墓賊驚呼，走過最長的路就是郭莊楚墓的‘套路’……”鏡頭前，一位扎著馬尾的俊俏姑娘正在講述著墓主人和盜墓賊斗智斗勇的故事，寥寥數(shù)語就將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座墓葬背后的玄機道破。

她叫水星，浙江大學考古學博士，也是一名“95后”短視頻科普博主。兩年前水星畢業(yè)時，正值自媒體視頻領域風口。“我有了一些空閑時間。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業(yè)機遇，就想試一試。”水星笑著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這一試，居然也試出一些名堂來。從浙江省博物館，到史詩級神秘地下工程704，再到秦工一號大墓葬，兩年間，水星在鏡頭前帶著網(wǎng)友云游博物館和考古現(xiàn)場，一次次揭開歷史的神秘面紗。目前，“水星逛博物館”這一賬號已經(jīng)有近195萬粉絲，視頻累計獲贊超過1100萬。對水星來說，這份成功來之不易。如何將艱澀難懂的歷史考古知識傳播給大眾，是她作為科普博主的主要課題。

水星將考古和拍視頻結合的想法，源于一次博物館之旅。當時，水星正在浙江省博物館參觀，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鎮(zhèn)館之寶“唐彩鳳鳴岐七弦琴”，旁邊一位媽媽突然對孩子說：“你看，這把琴叫豎琴。”

事實上，這是一臺有著1300年歷史的古琴，由唐代制琴名師雷威制作，背面龍池兩側刻有行書題款。博物館為了便于觀眾看到兩側的精致細節(jié)，才將琴豎立起來，卻被這位家長誤讀了。

這件小事?lián)糁辛怂牵驗椤邦愃频恼`解在博物館里隨處可見”。為了更好地將考古知識和成果傳播給大眾，水星決定嘗試全新領域，拍攝短視頻來科普。2020年9月，她在短視頻平臺注冊賬號“水星逛博物館”。取名“水星”，寓意視頻干貨滿滿，沒有水分。

起初，水星對拍視頻、剪輯和后期一竅不通，只能去研究其他視頻博主如何操作。在選定主題后，她經(jīng)常要花費兩到三天的時間構思，查閱大量資料后再撰寫文案。短短1分鐘的視頻，往往需要拍攝出三四十分鐘的素材。“在剪輯之前我會反復地看，挑出其中最精彩的、最能契合文案內容的部分。”

水星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到很遠的地方拍攝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后卻沒有激起任何水花，觀看量與點贊數(shù)都不高。她深受打擊，面對視頻創(chuàng)作和科普的雙重壓力，曾經(jīng)幾度想要放棄，甚至坐在床邊偷偷抹眼淚。“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走錯了方向，沒有選好能讓觀眾感興趣的主題，在文案寫作上也走入了誤區(qū)，沒有講好故事。”

水星的抖音賬號和視頻講解截圖。

唐彩鳳鳴岐七弦琴。

水星開始琢磨，什么樣的題材更有吸引力，如何能一下子擊中觀眾。她嘗試改變拍攝模式，錄制了故事類的視頻。于是，一則介紹“古埃及武則天”女法老納芙蒂蒂的視頻出爐了。神秘的故事和深入淺出的講解，讓水星一下子“出圈”了：“有意義的自媒體”“刷到這條后，把博主其他的視頻都看了一遍”……網(wǎng)友們紛紛評論，視頻點贊數(shù)接近10萬。

水星受到了鼓舞，在不斷摸索的過程中逐漸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我還是比較偏重外景拍攝，因為沉浸式的講解效果更好。”水星說，“如果拍攝地點在杭州，我就會去提前踩點;在外地的話，會提前查很多資料，先對拍攝地有一個整體把握。”新媒體的變化日新月異，但水星始終認為，花在查資料和文案構思上的時間一點兒不能省，必須保證兼顧學術性和趣味性，才能牢牢地抓住觀眾。

有時，水星覺得某條視頻不滿意，也會不停反思，甚至完全推翻之前的思路重拍。在她的印象中，浙江紹興印山越國王陵博物館主題是一次困難重重的拍攝。“首次拍攝的視頻效果遠遠沒有達到預期。但是我不甘心，這個題材既有亮點又有知識點，場景也很震撼，極具畫面表現(xiàn)力。”水星回憶道。從紹興回家后，她花了一周時間，研究了上百條優(yōu)質視頻的創(chuàng)作手法，更新了拍攝設備，又調整了視頻的呈現(xiàn)形式。

之后，水星又去了紹興兩次，重新拍攝視頻。因為這是個小眾博物館，也是勾踐父親的帝王陵所在地，水星決定突出博物館的獨特性和神秘感，以具體故事引出主題——盜墓賊挖出的三個深不見底的盜洞突然出現(xiàn)在村子旁，洞里不是土石，而是青膏泥和木炭。在古代，能用得起這兩樣材料的，絕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證明這是一座極為罕見的最高規(guī)格墓葬。

一個歪打正著的盜墓故事，激發(fā)了觀眾的興趣，讓不少網(wǎng)友大呼“身臨其境”，這個主題的視頻收獲了非常好的效果。最終，上下兩集視頻加起來播放量約1.2億，點贊也超過了百萬，有幾十萬粉絲通過這條視頻喜歡上了水星的科普。

隨著關注度的增加，水星的視頻內容不再局限于考古，開始將觸角伸向更多領域。“博物館重在‘博’字，有很多社會、軍事等方面的博物館也值得我們探索。”水星說。2021年10月，她發(fā)布了一條“體驗精神病人真實生活”的短視頻，再次引發(fā)關注，獲贊136萬。視頻中，她來到杭州一家博物館，戴上病人腕帶，親身體驗精神病患者的一天，記錄下他們眼中的世界——扎滿針的床、掛不斷的電話、系了無數(shù)遍的鞋帶……

“不是矯情，我只是心里生病了而已”“我是雙向情感障礙，現(xiàn)在已經(jīng)康復了幾年”“希望能夠早日痊愈，勇敢地走下去”……大量網(wǎng)友在這條視頻下留言，分享自己的抗抑郁經(jīng)歷，也把生活的希望傳遞給他人。通過這次嘗試，水星意識到，拍視頻不僅可以科普知識，還能夠為人與人的情感溝通搭建橋梁。

早期，水星曾擔心自己的視頻被人“挑刺兒”，引來“不專業(yè)、不精致”等負面評價。“慢慢地就不在意了，因為觀眾能在短短一個視頻里看到的，只是基于他們自身理解的一個側面而已，可能不是全部。”為了吸引更多年輕人，她致力于傳遞歷史文物背后的故事。“擺在玻璃柜里的文物很難帶給人深刻的感受，當我把背后的故事傳遞出去，就能讓觀眾與其產生連接。”

將晦澀深奧的歷史知識變得有趣、接地氣，不僅是水星做科普視頻的目的，也是博物館努力的方向。“近年來博物館做出了非常大的改變。官方也有很多自媒體創(chuàng)作者，都在用更新穎活潑的形式，結合最新的科技手段，讓文物更加貼近觀眾。”通過新媒體的傳播方式，一件件陳舊的文物被“叫醒”，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千年的古老文明在這里與現(xiàn)代社會交匯。

不論是故宮IP的建設，還是三星堆遺址的發(fā)掘，都讓文物與考古逐漸走入公眾視野。談及“云游”博物館的方式，水星說：“云游和線下兩種參觀形式可以相互補充，相互促進，不僅吸引越來越多人參與其中，也能讓更多觀眾對博物館感興趣，對中華民族厚重積淀的歷史文明產生由衷的自豪。”

雖然如今考古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但提到考古發(fā)掘，一些人腦海中還是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考古學家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拿起鏟子挖掘文物，刺激程度堪比“開盲盒”……

水星見過不少人對考古學充滿類似的誤解。事實上，她最初也是一枚“考古小白”。8年前，她在吉林省吉林市讀高三。因為高考分數(shù)不算低，父親建議她報考名校考古專業(yè)，這一提議讓全家人眼前一亮。于是，她選擇了中央民族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yè)，慢慢地，和考古的緣分越來越深。

彼時，考古學是小眾、冷門的學科，水星卻逐漸在其中找到了自我。在朋友眼中，她是一個“中度社恐”又比較內向的女孩。“我平常的興趣愛好就是逛逛博物館，看看展覽，基本上每周都會去。”她喜歡面對面與文物“交流”，不需要言語，只需要人去感受、了解和還原。“在學術研究和日常參觀博物館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與千年文明相遇的那種奇妙樂趣，以及讓塵封的歷史重新煥發(fā)光彩的成就感。”

水星的科普視頻涉及主題多樣，點贊量頗高。

2021年12月，水星在湖北省博物館。

2022年6月，水星在紹興印山越王陵博物館。

興趣與專業(yè)的結合，讓水星像魚兒遇到了水，在探索專業(yè)領域時充滿動力。大學期間，水星每天泡在圖書館，因為長時間低頭學習，醫(yī)生提醒，她的頸椎已經(jīng)像70歲的老人;她每年都拿獎學金，本科畢業(yè)時被直博保送到浙江大學;獲得北京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項目優(yōu)秀成果獎……

大三暑假期間，水星在山西大同云岡石窟實習，擔任第五窟佛造像修復項目負責人。在炎炎夏日里，她每天戴著厚重的頭盔，爬上腳手架的最高處，仰著脖子進行天頂修復，時間一長，胳膊也會發(fā)麻。為了減少爬上爬下的風險，她有時候半天不敢去一次廁所。

即使成績非常突出，水星還是避免不了質疑的聲音。“女孩子為什么學考古？”一些聽完她自我介紹的陌生人，常會發(fā)出“靈魂疑問”。“很多優(yōu)秀的考古學泰斗一直激勵著我。”水星對記者說，“比如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老師，自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已在敦煌研究院堅持工作40余年，把一生奉獻給了祖國的文物事業(yè)。還有很多七八十歲仍然奮斗在考古一線的專家學者，比如李毓芳老師，不僅堅持下田野，還親自指導了阿房宮遺址的考古工作。”

2022年7月12日，參觀故宮博物院的游客絡繹不絕。

耕耘考古8年，水星深刻意識到這一專業(yè)存在的意義，即公共性和時代價值。從考古所涉土地、文物，到資料信息、理論技術，再到文物和古跡遺址保護，都具有極高的社會價值。“考古的本質是探索人類在過往生活中留下的遺存，并不單單以經(jīng)濟價值為衡量標準。在考古學家眼中，墓葬中的黃土都可能會是揭開歷史真相的寶貝。”

隨著知名度的擴大，一些年輕網(wǎng)友的留言成為水星的動力之源。“有很多高中的網(wǎng)友私信我，說對考古特別感興趣，希望以后能為這一事業(yè)出一份力。”水星說，“我十分鼓勵對考古抱有初心的年輕人選擇這一專業(yè)。近年來我國文博事業(yè)發(fā)展很快，人才缺口大。雖然考古不是一份特別光鮮的職業(yè)，但它能提供一片施展能力和才華的廣闊天地。”

未來如果有機會，水星最想去中東新開放的大埃及博物館，親眼看看木乃伊，還有圖坦卡蒙寶藏。她期待帶著更多網(wǎng)友去往世界各地，推開一座座博物館大門，發(fā)掘人類歷史更深層的魅力。

1995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浙江大學考古學博士，2020年9月注冊短視頻賬號“水星逛博物館”，2022年6月登上 CCTV-13《新聞周刊》，粉絲近195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