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1953年12月的一天,時任美國中央情報局(下文稱中情局)局長艾倫·杜勒斯(下文稱杜勒斯)在家中辦了場雞尾酒會,款待手下干將。他宣布,自己與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哥哥約翰·杜勒斯共同制定了“成功行動”方案,以顛覆中美洲國家危地馬拉的政權。
房間里的特工們都興奮起來,杜勒斯高興地咧著嘴笑。他拍拍一名下屬的肩膀:“好好干,小伙子,你的前面已經是綠燈了。”那晚過后,“成功行動”正式開啟。
兩個月后,一名從危地馬拉回來的特工向杜勒斯匯報:該國時任總統哈科沃·阿本斯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指控政府有“內鬼”正與美國勾結,企圖聯合發動“反革命政變”。這分明是揭破了中情局的隱秘計劃。杜勒斯大為光火,命人嚴查計劃泄露原因,最后發現是有份秘密文件被美國特工遺忘在危地馬拉一家旅館內,讓阿本斯的人發現了。疏忽大意的特工受到了杜勒斯的懲罰,被“發配”到太平洋一座小島上當瞭望員去了。
這段小插曲并沒有影響杜勒斯的計劃。1954年6月,阿本斯政府被推翻,美國扶植的危地馬拉前軍人卡洛斯·阿馬斯搖身一變成了新總統。
危地馬拉小說家阿斯圖里亞斯曾描寫中美洲“被征服被掠奪”的過程,其筆下的“綠色魔鬼”名叫米諾爾·基思。他是整個地區沒有王冠的“國王”,是美國聯合果品公司之父,也是危地馬拉的吞噬者。
1898年,獨裁者卡夫雷拉當上危地馬拉總統。1901年,聯合果品公司進入危地馬拉,收買了卡夫雷拉。基思將危地馬拉的森林鏟平,種上香蕉,鋪設了運輸香蕉的鐵路。滿載香蕉的火車開向北方,便宜又優質的香蕉成了美國人的每日享受,危地馬拉農民卻在農場中日夜操勞,食不果腹。和勞動力一樣,土地也枯竭殆盡。聯合果品公司以低廉價格收購了該國近一半土地,掌握著整個國家的經濟命脈。當年,美國政界不少炙手可熱的人物都在這家公司任職,其中就有杜勒斯兄弟。
1920年,苦不堪言的危地馬拉民眾把卡夫雷拉趕下了臺。之后的20多年,總統寶座幾經易手,但美國資本的盤剝始終未停。直到1944年,趁美國參加二戰之際,危地馬拉革命者推翻了右翼獨裁政權,阿雷瓦洛成為民選總統。他上臺后,逐步推行了一系列民主改革,而當時的美國正忙著組建遏制蘇聯的“冷戰同盟體系”,沒能騰出手來進行干預。

1950年,阿本斯接任總統。他曾就讀于危地馬拉軍事學院,畢業后成為一名教員,后來認識了阿雷瓦洛,與其一同反抗殖民主義和獨裁統治,贏得了大批追隨者。當選總統那年,阿本斯38歲。年輕的他意氣風發,急切地想擺脫美國的操控。他將全國未用于生產的土地收歸國有,分給農民,還帶頭將自己名下的莊園上交給了國家。在其執政的4年里,危地馬拉雖未徹底擺脫貧困,卻迎來了國家獨立后人民逐漸享有民主、自由的好時光。
阿本斯的重拳出擊,對聯合果品公司而言卻是招招致命。公司背后的美國政府早已按捺不住。那是上世紀50年代,“冷戰”陰霾深入美國朝野,美國精英們憂心拉丁美洲“投入蘇聯懷抱”。美國外交官、“遏制政策”的始作俑者喬治·凱南就在給白宮的報告中說:“如果拉丁美洲落到敵人(蘇聯)手中,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危地馬拉成為美國顛覆拉美地區國家政權的開始。一場堪稱“范例”的骯臟行動就此拉開序幕。
一位中情局高級官員為杜勒斯獻計:派轟炸機直接轟炸危地馬拉。這條“妙計”立刻就被杜勒斯否決了。這么蠻干雖然痛快,但太赤裸裸,不合中情局喜歡隱秘行動的胃口,也會讓當時自居“自由世界領袖”的美國臉上掛不住。杜勒斯兄弟都很清楚: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把美國政府直接扯進來。
杜勒斯兄弟最終琢磨出一條陰險計策。
1954年4月中旬,特工佩奇奉杜勒斯之命,以“紐約投資顧問”的身份進入危地馬拉,與中情局危地馬拉站建立了聯系。他真正的“投資項目”只有一個:顛覆阿本斯政府。
當然,杜勒斯不會認為派一個特工就能完成任務。在他的安排下,中情局又在尼加拉瓜設立秘密基地,組織了一隊人馬,配了飛機和89噸武器裝備,還找來流亡軍官阿馬斯充當頭頭。杜勒斯的算盤是:一旦帶著“筆桿子”的佩奇在危地馬拉站穩腳跟、打開局面,這伙帶著“槍桿子”的人就可以前往支援。
令杜勒斯滿意的是,佩奇果然有一套。潛入危地馬拉不過幾天,他就讓反阿本斯政府的報紙、雜志、傳單大量出現在了該國首都危地馬拉城,“蘇聯干涉危地馬拉”“阿本斯政府瀆職與腐敗”等假新聞滿天飛。同時,《紐約時報》等美國本土的媒體也開動印刷機,開始了對危地馬拉政府的“揭丑戰”。阿本斯的形象迅速變得丑陋不堪,危地馬拉各階層對他的不滿也明顯上升。
最陰險的武器要屬“解放之聲”廣播電臺。1954年5月1日,中情局設立的“解放之聲”正式開播。在佩奇的精心策劃下,這個電臺不間斷地制造與傳播虛假消息,比如根本不存在的所謂危地馬拉“國內起義”或各種破壞事件,其目的就是加劇社會混亂,攪亂危地馬拉政府軍的軍心。
聽到“蘇聯陣營飛行員投誠美國”的新聞,一名危地馬拉飛行員信以為真,駕機叛逃美國。杜勒斯高興壞了,覺得可以大做文章。中情局要這名飛行員“現身說法”,在電臺呼吁其他飛行員也叛逃,但遭到了拒絕。中情局特工們不甘心。一天晚上,一名特工將這名飛行員灌得酩酊大醉,借機誘導他說出反對阿本斯政府的話,并錄了音。緊接著,一段被精心剪輯的煽動性言論一遍又一遍地在“解放之聲”播放。“談話錄音事件”在危地馬拉空軍中造成了嚴重影響。阿本斯對空軍失去信任,此后再也沒有允許空軍戰機升空。
為阻止“解放之聲”煽動人心,阿本斯在首都與其他大城市實行燈火管制,切斷了家庭用電。但這一舉措加劇了全國的緊張氛圍。中情局乘機派飛機飛臨危地馬拉,低飛盤旋,時不時扔幾顆炸彈,擾亂人心。此前提出派轟炸機空襲危地馬拉的特工,這次為杜勒斯想好了一套說辭,以免政敵質問中情局為何公開行動:“只要事后不承認,美國民眾不知曉,這就是‘隱秘行動’。”

中情局特工駕車送阿馬斯的軍隊進入危地馬拉城。

危地馬拉城街頭的阿本斯畫像。

美國扶植的代理人阿馬斯。
危地馬拉軍力弱小,阿本斯不得不尋求國際社會的支持。1954年6月19日,阿本斯政府致函聯合國安理會,希望獲得支持。然而,美國政府“賊喊捉賊”,指責阿本斯此舉是“試圖擾亂美洲國家體系”,并將危地馬拉問題的處理權由聯合國安理會轉到了美洲國家組織,實則牢牢攥在了自己手里。
阿本斯更加孤立,已經沒有反擊的能力了。
于是,被美國選中的代理人、畢業于美國圣約翰軍事學院的阿馬斯,率領著在美國受過專門訓練、裝備精良的部隊,攻入了自己的國家。美國飛行員駕駛著轟炸機支援了這次入侵。內外夾擊下,阿本斯政府迅速瓦解。
1954年6月25日,阿本斯黯然離開總統府邸,跑到墨西哥大使館避難,兩天后宣布下臺。阿馬斯則腰挎左輪手槍,得意洋洋地進入危地馬拉城,在美國的支持下建立了軍人獨裁政權。但阿馬斯沒預料到的是,自己的好日子也屈指可數了。不到半年,失去美國歡心的他就在中情局策劃的一次暗殺中死于非命。
“成功行動”成功的消息傳到了華盛頓。杜勒斯眉飛色舞地對手下說:“諸位,我們明天上午要到白宮向總統匯報,今天先來場預演。”那天晚上,天氣異常炎熱。幾名中情局高官圍坐在杜勒斯家后花園的一張石桌旁,喝著冰鎮汽水慶祝。
第二天清晨,杜勒斯帶著幾名干將來到白宮。時任總統艾森豪威爾問:“損失了多少人?”中情局官員回答:“只有一個人,是個傳令兵。”艾森豪威爾脫口而出:“不可思議!”
白宮對這場隱蔽行動十分滿意,并總結出了一套進行顛覆活動的標準套路:用宣傳戰、心理戰制造恐慌與混亂,以軍事行動作為策應,官方施壓也必不可少。
此后幾十年,仿佛世界上每個角落都隱藏著美國的敵人。美國以“成功行動”為范例,借“推廣民主”之名在拉美推行“新門羅主義”,在歐亞地區煽動“顏色革命”,在西亞北非國家遙控“阿拉伯之春”,給多國帶來混亂和災難,嚴重損害世界和平、穩定和發展。
當年阿馬斯死后,危地馬拉又陷入混亂,文官與軍人輪番上臺,后來更發生了持續36年的內亂。此時的阿本斯被迫流亡海外,輾轉多個國家后定居墨西哥,于1971年1月27日死于家中。
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中如此描寫危地馬拉:“暴力始終像出汗那么自然。在河里或者路旁,平均每五小時就出現一具尸體,臉部因被拷打而變得無法辨認,永遠不會知道被害者是誰。而更隱蔽的屠殺,即貧困造成的日常死亡,一直持續不斷,且程度更為嚴重。”人們讀到這里,常會一聲嘆息。
在危地馬拉城街頭白墻上,至今仍可以看到阿本斯的畫像。這個國家依舊貧困,也依舊有人懷念他。

畢業于危地馬拉軍事學院,曾參加反對獨裁者維德斯的起義,1945年至1950年任危地馬拉國防部長,1951年3月任總統。1954年6月,其政府被美國策劃的秘密行動顛覆。阿本斯流亡國外,1971年在墨西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