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北城

元肖

每個城市都是樓的集合，是無數的樓和不盡的喜怒，在北碚城里，落下的是西邊的太陽，升起的是月下螢火。

踏著九月的晚霞，我隨著人群，捧著鮮紅的錄取通知書，來到了北碚，一座陌生的南方城市。嘉陵江上的清風把我的舊襯衣吹得膨脹起來，就像我被脹滿的心，清晰地感覺著心臟的跳動和驚喜！滿心期待，在這里我認識了我的導師，一位睿智成熟、博學多聞、善良和藹又認真負責的好老師，他開啟了我研究生階段的學習之旅，是領路人，也是同伴。

“您好！請問一下，腫瘤二科住院部在幾樓呀？”

“七樓。”

和老師的第一次見面，是偶然也是不期而遇;和老師的第一次對話，竟是無意間的隨口搭訕。那天本來打算在正式規培之前，和同門一起拜訪老師，沒想到一進住院大樓，就遇到老師，只是我們后知后覺才反應過來，真是冥冥之中的奇妙緣分！

進入科室規培工作之后，慢慢對老師有了一定的了解。周老師是典型的中年教師模樣，不茍言笑，一本正經，時刻保持嚴肅，但他有時候也會犯小迷糊，比如，因為中藥的拼音讀不對，在電腦上怎么敲都打不出來，嚴肅又十分可愛。有時候也會說教我們幾句，但也覺得十分親切。

老師是每周一、三、五出門診，每周二、四會在病區大查房，他要求我們必須清楚了解自己病人的情況，有時還會有額外的提問“福利”。

“小肖，你來說說這個病人化療后為什么會出現口腔潰瘍？口腔潰瘍一般由哪些原因引起的？”

“這個病人平時東西吃的很咸，我們《內經》里面對飲食偏嗜是怎么描述的，你們來說說？”

“你們看，這個病人這個月已經是第二次來抽腹水了，我們腫瘤病人并發腹水十分常見，一般的原因有哪些？我們正常人的腹腔、胸腔液是多少量？”

剛開始面對這些問題，我們經常回答不太上來，會被老師教育一頓，說讓我們回去好好看書。所以，晚上下班回到寢室，看書也變成了一項工作，希望下一次可以“平平安安”地查房。慢慢地，我們都適應了這種工作模式：白天在科室收病人，查房，值班，晚上下班之后窩在寢室自己看書。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九月的秋葉盡，迎來了十一月的冬花開。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四，晚上的時候，辦公室星星零零幾個人，冬日冷清的空氣在辦公室彌漫開來。

下班前查房，19床的爺爺正在做化療，但只有他一個人在病房，我們問他，家屬去哪里了？他回答說，他想吃雞柳了，他老伴出去幫他買雞柳了。24床的爺爺坐著看電視，詢問完，他說一切都好。我們臨走時，他問我們，他想吃糖了，他可以吃糖嗎？得知他沒有糖尿病，我們回復他，可以……一圈下來，就像和自己的朋友對話一樣，讓我更加了解他們，熟悉他們，走近他們。

老師在下班臨走時問我：“我們現在有多少病人在床？”

“37個！”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我漸漸明白：心之所向，醫者，是共同堅信的態度和各自堅守的位置，我必須站在病人近旁，不自慚形穢，以醫者的形象，不卑不亢。

每周一是我跟著老師一起出門診的日子，幫著開檢查單，測血壓，記下老師的方子和門診常開的藥物等，有時候我也會幫著老師敲電腦，老師說方我就開出來，老師再加減，調整劑量，每次診畢，他都會問我是否有什么問題要問。

門診的診室方方正正，不是很大，站四五個人就顯得擁擠，但診室的窗戶視野開闊，挨著座位旁邊，一眼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對面六樓住戶的陽臺，陽臺架上有許多綠色葉子的盆栽，不知會不會開花。

第一次去跟診，老師教我操作門診系統，告訴我怎樣開檢查單，如何開處方，怎么開住院證，等等。

“小肖，你幫這個病人測個血壓?！?/p>

我聽到這話，腰板一下子就直了起來，我緊張了，也有點害怕，因為不太會，生怕自己測得不準，要很仔細地測兩遍，才敢放心，然后小聲地說出數值。我一直以為老師并沒有發覺，但有次看完病人，他對我說：“小肖，你來幫我測個血壓吧?！?/p>

我一愣，眼睛就瞪大了一圈，我還在不知所措的時候，老師已經把一只袖子挽了上去。我拿出袖帶綁在老師上臂，接著把聽診器塞進了袖帶，打氣加壓，整個過程畏畏縮縮，動作也極不熟練，老師很耐心地等著我測完。在他面前我不敢測第二遍，然后戰戰兢兢地報出了數值。

“這個測血壓不是個簡單的工作，我們得多測多練習，先要讓病人放松，記壓器的高度要和心臟一致，袖帶松緊留兩指，聽診器不要全部塞進袖帶……”

老師慢慢地說著，邊說邊糾正我的動作，隨后老師在離開診室前整理好診室的東西，將物品擺放整齊，垃圾分類。

之后，我自己也認真練習，對測血壓不再畏懼，但是隨后的跟診中，我的方劑又出現問題，方劑背不全、背不熟，尤其在開方的時候暴露無遺。

“小肖，學中醫記性得好，背方是最基礎的，這都背不下來，怎么適合學中醫呢？”

每次被老師教育，我總是十分羞愧，覺得自己不夠認真，老師肯定對我失望，我自己也難受。

“我常開的方子，你要記下來進行總結，一些常見方子你得背熟，看方可以幫助你理解?！?/p>

后來我每次跟完門診，都會認真復盤上午的病人，每個病人的方子都會認真分析、理解。所以在后面跟診中，我的問題慢慢就少了許多。

在跟師路上，又是新的一周，開春之后，天氣很好，白日淡云，陽光細碎，映得診室亮堂堂的。

一上午忙忙碌碌后，老師照常問我：“小肖，你有什么問題要問的嗎？”

“對面六樓的山茶花開了！”我看了一眼窗外，說。

老師順著我視線的方向望了一眼，說：“山茶花可以止血消腫、潤膚明目?！?/p>

我笑了一下，然后低頭和他一起整理著診室的物品，垃圾分類。當他走到窗邊，窗外的陽光灑在他的白大褂上，化成一片，閃閃發光。

我們和老師一起聚過兩次餐，一次是教師節，也是他的生日;一次是去年科室團年。團年那次，師母、老師都和我們坐在一桌。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家常，有說有笑，沒有工作的壓力，也沒有學習的煩惱。剛開始，他見我們怯生生地吃飯，說：“你們年輕人多吃點，吃得下，才能工作出色！”“平常也要注意身體，最近雨臺山公園新修了一下，你們晚上可以去跑跑步……”

飯后，因為老師正好和我們順路，老師便送我們三個回寢室，路上他突然問：“你們都住在一起嗎？”

“是的，我們都住在杏林花園四樓?！?/p>

“這么低呀！四樓采光好嗎？”

“早上霧散了之后，還可以看到日出……”

頓時覺得，在這個陌生的北碚城里，多了一個會關心自己的朋友。滿城張燈結彩，異鄉的我沉浸在火紅與金福的輝映之中，感受著年味的濃郁。

我與老師的故事仍在繼續，漫漫學醫之路，因為這樣一位亦師亦友的領路人，步步堅實。老師的句句教誨和點滴關懷，融入這南方北城的余暉與螢火，散布在樓宇之間，裝扮著我的青春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