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煎茶”背后的心境

楊多杰

只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fēng)。

天開云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

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

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

提起楊萬里，可能有些人會感到陌生，但要是念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兩句，想必大家就會感到無比親切了吧？這兩句膾炙人口的詩，就出自楊萬里的七絕《小池》。這首詩入選了小學(xué)課本，因此也成為幾代人的童年記憶。

其實，楊萬里也是一位創(chuàng)作過六十余首茶詩的愛茶人。在解讀他的這首茶詩前，我們不妨重新認(rèn)識一下這位南宋詩人。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野客，所以文學(xué)界也習(xí)慣性地稱他為楊誠齋。他是吉州人（今屬江西），生于南宋建炎元年（1127），比陸游小兩歲，比范成大小一歲。他祖上沒有人做官，家世可以說是清寒。楊萬里于紹興二十四年（1154）考中進(jìn)士。當(dāng)時他已二十八歲了，算不上少年得志。您可能會好奇，楊萬里的官運如何呢？這就要看和誰比了。要是相較于他的好友陸游，楊萬里在官場中還算順利，職位也不算低。但其實他一生除了做地方官外，在朝中只做到了秘書監(jiān)，是典型的文學(xué)“清秘”之職，和政治核心挨不上邊。這主要是因為他終生都是主戰(zhàn)派，在南宋朝廷中簡直格格不入。除此之外，楊萬里還曾因上書諫言惹怒了宋孝宗，于是終不得大用，無法施展抱負(fù)。

楊萬里雖困頓于官場，但在文壇中卻馳騁出一片天地。他是典型的高產(chǎn)作家，一生寫詩四千二百首之多。而且他有個好習(xí)慣，那就是走到哪兒寫到哪兒。每當(dāng)他從一個地方離任時，在當(dāng)?shù)厮鶎懙脑娋蛪蚓幰粋€集子的。所以樓鑰在送他的詩里說：“一官定一集，流傳殆千卷。”當(dāng)然，說“千卷”是溢美之詞，但楊萬里詩文集加在一起也有一百三十余卷，今全存于世。

《過揚子江》是兩首七律，收于他的《續(xù)朝天集》中。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楊萬里為什么要過揚子江？這一次行旅背后，又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呢？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話說南宋初年，高宗皇帝偏安江南。別說是揮兵北進(jìn)，迎回徽、欽二帝，就是連這半壁江山都難以維持。好容易盼得高宗讓位于“有志恢復(fù)”的孝宗，朝廷風(fēng)氣為之一振，繼而掀起了幾十年未有的北伐之戰(zhàn)。開始時宋朝連續(xù)小勝，后卻終以大敗收場。于是，孝宗又忙著罷免主戰(zhàn)派，先割地賠款，再下罪己詔。經(jīng)過這樣一番折騰，南宋在金朝面前就更加被動了。楊萬里曾寫過題為《讀罪己詔》的三首五言律詩，告誡孝宗不可輕言放棄，必須發(fā)奮圖強。由此可見，楊萬里對于南宋朝廷的懦弱是痛心疾首的。

到了淳熙十九年（1198），孝宗讓位給光宗，楊萬里也出任了秘書監(jiān)。轉(zhuǎn)過年，光宗改元紹熙，楊萬里在秘書監(jiān)任上，奉命借煥章閣學(xué)士，為金國賀正旦使的接伴使。什么是接伴使呢？說直白些，就是讓楊萬里來主持外交工作，接待陪同金國南來的使節(jié)。當(dāng)時，宋金對峙，金對于宋來說，是仇敵。金人帶給宋人的恥辱，也是楊萬里這些文人心中不可磨滅的痛。因此，充當(dāng)接待金使的外交官，對于楊萬里來說可謂百感交集。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說：“誠齋此一行，寫出了一連串既有價值的好詩，甚至可以說在全集中也以這時期的這一分集的思想性最集中，最強烈。”（周汝昌選注《楊萬里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頁）在這一系列好詩中，為首的《過揚子江》兩首七律，是他第一次要渡長江往北迎接金使時所寫。可奇怪的是，楊萬里在其中一首中竟喊出了“要試煎茶第一功”的口號。這又是為什么呢？讓我們一起從正文中找尋答案吧。

自“只有”至“下紅”句，講的是揚子江的風(fēng)貌。這一部分的一個“凍”字，再加上后文中的一個“雪”字，讓我們知道楊萬里渡揚子江應(yīng)是在寒冬時節(jié)，所以他筆下的江景，給人一種萬物肅殺之感，讀起來不免壓抑。但這種感受又不僅僅是自然景物帶來的，還有更為深層次的原因。

我們不妨再讀一首他同時期寫的《初入淮河》：

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干方是遠(yuǎn)？中流以北即天涯。

桑干河，是中國北方的河流。北宋蘇轍出使北國，離開遼境時，還寫了“年年相送桑干上，欲話白溝一惆悵”的詩句。北宋時，過了桑干才算到遼國，可是到了南宋，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宋朝把淮河以北全割讓給了金國，所以楊萬里渡過揚子江奔淮河時，就等于一步步邁向國境線了。按理說，江淮一帶的風(fēng)景是極好的，縱使在冬日也應(yīng)有另一番景色。但正如杜耒《寒夜》中所說的那樣，“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景色的好壞，要根據(jù)觀景人的心態(tài)而定。國土淪陷，朝廷羸弱，誠齋渡揚子江之行也就顯得格外沉重了。

楊萬里像

自“千載”至“晴中”兩句，嘆的是人才凋零。這兩句與北宋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一樣，都是講“人代不留、江山空在”的道理。但又與蘇軾不同，楊萬里這里恐怕還有借古嘆今的意味。所謂“千載英雄”，指的就是高宗紹興年間，劉錡、岳飛、張浚、韓世忠諸位大將。他們一心北伐收復(fù)失地，堪稱國之干城。但是，到了光宗朝，當(dāng)年的老將已凋零殆盡，還有誰能在疆場為國拼殺呢？至于“六朝形勝”，本說的是南北朝亂世時居于南方的政權(quán)，這里也就代指南宋朝廷了。因為朝中上下無意北伐，想的只是“直把杭州作汴州”而已。那么南宋不也只是改頭換面的宋齊梁陳了嗎？楊萬里的詩句，壯闊灑脫的文字背后，暗露的是憂國慮敵的愛國之情。細(xì)細(xì)品味，還有著對于南宋朝廷的辛辣諷刺。

自“攜瓶”至“一功”句，是全詩最讓人疑惑的部分。這首詩通讀下來，大家都看得出并不壞。但是自古便有很多人抱憾，覺得最后兩句突然轉(zhuǎn)到茶事，還喊出了“要試煎茶第一功”的口號，這與前文的內(nèi)容全無聯(lián)系，未免太突兀了吧？前面幾句營造出的悲愴氛圍，也一下子讓茶湯給沖淡了。按北京話來說，這兩句實在太泄氣了。

只有清代文人紀(jì)昀在評這首詩時似有所悟。他說結(jié)尾涉茶的兩句“用意頗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續(xù)”。紀(jì)曉嵐不愧是《四庫全書》的總纂官，還是頗有些眼光的。他看出最后這看似“不接續(xù)”的兩句話不是敗筆，而是楊萬里“用意頗深”的安排。那么問題來了，這頗深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紀(jì)昀說：

結(jié)乃謂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紛紛擾擾之無益。且汲水煎茶，領(lǐng)略現(xiàn)在耳。

按紀(jì)曉嵐的意思，楊萬里似乎是對現(xiàn)實政治灰心了，一腦袋扎進(jìn)茶湯里，及時行樂去了。誠齋是那樣的人嗎？恐怕不是，楊萬里晚年因見奸相韓侂胄當(dāng)國，誓不出仕而隱居。家人見他身體不好，卻又憂心國事，所以都不敢和他說任何的時政消息。有一天，一個遠(yuǎn)房子侄來看望楊萬里，無意間聊起韓侂胄出兵北伐大敗之事。楊萬里聞之痛哭失聲，不久就去世了。可見金國對于楊萬里來說，是終生難以釋懷的痛。紀(jì)昀說楊萬里在迎接金使的路上能夠放棄國恨家仇而只領(lǐng)略當(dāng)下，未免有些太草率了。

其實楊萬里之所以要煎茶，這里可是有故事的。原來，就在揚子江畔的金山上，建有一座吞海亭。這座亭子修得富麗堂皇，遠(yuǎn)遠(yuǎn)望去甚是雄壯。而且亭子選在金山絕頂，視野頗佳，登望尤勝。但在這里修一座亭子，可不是為宋朝百姓觀景的，而是“每北使來騁，例延至此亭烹茶”的場所。換句話說，吞海亭是專門為招待金國來使而修造的茶亭。

在朝局困頓之際，還花費重金修造茶亭，只為博取金人的歡心。楊萬里對修這樣的茶亭，自然是不滿的。但他此行的任務(wù)，卻恰恰是在亭上迎接和款待金使。只要茶煎得好，金人喝得舒服，楊萬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煎香茗，奉仇敵，對于楊萬里是一種什么樣的刺激呢？當(dāng)他寫出“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時，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茶詩，大都是記錄煮水煎茗的風(fēng)雅之事。但這一首《過揚子江》，卻成了痛徹心扉的傷痕文學(xué)。這樣的茶詩，在南宋文壇并不是個案。楊萬里的前輩詩人韓駒，親歷過宋室南遷的動蕩，那茶詩寫得就更悲了。且看他的《謝人惠茶》：

白發(fā)前朝舊史官，風(fēng)爐煮茗暮江寒。

蒼龍不復(fù)從天下，拭淚看君小鳳團(tuán)。

比起楊萬里的憂憤，韓駒的情緒更為激動，喝著茶竟然哭了起來，這又是怎么回事呢？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靖康之變后的南宋紹興初年。龍鳳團(tuán)茶，本是北宋皇帝賞賜大臣的珍品。那時的文臣，能得一塊龍鳳團(tuán)茶，可真得興奮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這種茶在北宋時就很難得，又經(jīng)過宋金交戰(zhàn)這么一折騰，到了南宋初年，龍鳳團(tuán)茶就更少了，簡直成了珍玩古董。韓駒拿到友人相贈的鳳團(tuán)茶，可真高興不起來。因為當(dāng)年賜茶的徽、欽二帝，不僅不再是執(zhí)掌天下的蒼龍，甚至已淪為了囚犯。物是人非，觸景生情，詩人自然是要“拭淚看君小鳳團(tuán)”了。那一碗茶湯就是再香，咽下去的回味想來也定然是無盡苦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