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旭峰,李慧敏
(1.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南京 211100;2.泰山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泰安 271099)
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60歲以上老齡人口已達2.6億人,其中65歲及以上人口1.9億人,占總人口的13.5%,人口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深。隨著中國人口紅利逐漸轉化為人口素質紅利,預備老齡人口基數大,人口相對老齡化與絕對老齡化逐步增長,2022年人口老齡化將步入高速發展階段[1]。由于城鄉二元結構差異,農村地區“空心化”現象嚴重,空巢留守老人普遍居多,人口年齡結構失衡,人口老齡化問題日益加劇。相較于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2010年中國農村60歲以上人口占比已高達14.98%,高于城鎮人口老齡化程度3.3%,2015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時,該比例已上升至18.70%,農村老齡人口接近1.12億,遠高于城鎮老齡人口數量,且持續快速上升。
中國養老服務問題日趨嚴峻,而其重心和難點在于農村[2]。農村老齡化水平相對城鎮高,養老服務體系發展卻遠遠滯后,養老資源短缺,供需極度不平衡。謀求農村養老服務發展,解決人口老齡化問題,不能完全依賴于政府供給,要鼓勵社會組織和社工機構的積極參與,發展政府扶得起、村里辦得起、農民用得上、服務可持續的非正式養老方式,探索“學生社區志愿服務計學分”“時間銀行”等做法,打造以社區為平臺、各類社會組織為載體、社會工作者為支撐的“三社聯動”機制,大力支持志愿養老服務,積極探索互助養老服務[3]。探索實踐中,涌現出農村幸福院、老年關愛之家、鄰里互助會等多樣化形式,但卻陷入主體責任缺失[4]、資金難以保障、體制機制匹配度不高[5]等諸多現實困境。有學者認為,農村發展互助養老的核心不在于技術,而在于要有村莊的信任、認同、預期和價值觀、歸宿感[6]。因此,要結合農村地區實際狀況,培育農村社會組織,合理利用農村特有的社會、文化和生產等背景,因地制宜發展農村互助養老。
關于互助養老的討論,國內外眾多學者聚焦于“時間銀行”互助機制的相關研究。“時間銀行”的雛形,最早誕生于日本,是以志愿勞動積分換取養老服務為形式的互助養老[7]。有外國學者認為,“時間銀行”是有助于連接人們,匯集社區資源,為成員之間的信任和互惠鋪平道路的方式[8]。更重要的是,“時間銀行”被認為是一種社會資本的建設機制,社區成員之間的自愿交流,有利于服務需求的滿足和身體健康[9]。但目前,國內存在不同看法,持贊同觀點的學者認為,“時間銀行”是一種社會互助精神,公民將提供服務的時間存入儲蓄卡中,待年老或需要服務時取出,享受免費照護的過程,實質是代際之間的勞務交換[10]。因此,“時間銀行”是一種社會中勞動成果延期支付的行為,實質與家庭養老和社會養老的原理相同,不同于家庭養老是用血緣和親情來維系,其是依靠制度和信譽保障[11]。持反對觀點的學者認為,“時間銀行”是特殊且復雜的信用產品,其運行需要依賴于時間等價和有償服務,難以滿足社會公益心、公信力與強運營力、人口可持續性、廣泛普及性等條件,以此建議不能寄希望于“時間銀行”解決養老服務問題[12]。同樣,也有學者認為“時間銀行”運行邏輯存在問題,非志愿者無償服務方式應按照服務需求量發行“時間貨幣”,維持資產負債平衡,在此基礎上“時間貨幣”的互助才具有穩定的實際價值[12]。
綜上所述,“時間銀行”是一種互助的運行機制,基于本土化實踐中產生的諸多問題,國內學術界產生了2種不同的聲音,究其原因在于中西思想文化的差異,造成“時間銀行”水土不服而衍生的一系列問題。鑒于此,本研究通過梳理“時間銀行”理論基礎和國外發展經驗,對比分析國內時間探索中存在的問題,深入農村實際,剖析農村發展“時間銀行”的優勢,從而提出農村“時間銀行”本土化的發展路徑。
“時間銀行”衍生于“時間貨幣”的概念,20世紀80年代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埃德加·卡恩提出“時間貨幣”概念,并迅速推廣至世界各地區[13],在其定義中,每個人的時間都是平等的,視為一種有價貨幣,即服務他人1 h的善舉可以獲得1個單位的時間貨幣,以換取別人對自己1 h的幫助。當時的美國,正處于經濟滯漲時期,物價上漲、失業率增加。埃德加·卡恩認為,工人無法就業,勞動得不到貨幣化的回報,導致過剩的勞動力與需求之間未能形成匹配,借助“時間銀行”有效幫助供需形成互助的紐帶[14]。“時間銀行”實質是一種勞動成果延期支付的機制,主要有2種方式,一種是同代之間的傳遞,另一種則是代際之間的遞延,較年輕一代服務已年老力衰的老一代,等到自己衰老再由下一代供養。與中國傳統的“養兒防老”觀念相仿,是接力棒的方式,只不過這種互助方式打破了家庭的范疇,不是依靠血緣和親緣進行維系,而是立足于西方契約精神和社會信譽,以時間作為媒介的互助方式。
自“時間銀行”概念提出后,因其具有互助的普世理念和運作方式,深受世界各國的歡迎。截至2012年,“時間銀行”已超過1 000家,遍布世界6大洲的26個國家[15]。基于互助理念的發展,各國依據自身實際國情,“時間銀行”的發展形式迥異,規模也大為不同,美國、英國、日本較具典型的實踐模式如表1所示[16,17]。

表1 發達國家典型“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模式
國外“時間銀行”的實踐成功經驗,集中體現了以下幾點。一是基于契約精神。在市場經濟社會,契約精神是西方文明推崇的主流精神,是一種自由、平等、守信和救濟的精神,無論是美國老年志愿者服務銀行,還是英國“時間銀行”,都是依托社區采取會員制的形式,通過嚴格的規章制度維系組織的長期正常運行,會員之間長期相處,建立彼此信任。二是秉承互助理念。代際互助是“時間銀行”典型的特點,美國鼓勵低齡老人甚至年輕人進行互助服務,英國甚至鼓勵青年參與“時間銀行”,并將志愿服務納入必修課程之一,代際互助有利于促進代際之間的認同,維護代際公平。三是重在關愛貧弱。在社會群體中老年人群體相對弱勢,“時間銀行”更傾向于老年群體中貧困與殘障群體,給予了老弱病殘者更多的優惠與免費政策,維護了社會的公平和正義,從而更能使組織得到社會人士的支持與幫助。
自“時間銀行”引入中國后,一直受到學術界和實務界的廣泛關注。1998年,上海市虹口區提籃橋街道率先成立“時間儲蓄”,經過摸索,建成了“老年生活護理互助會”,作為制度化、規范化的重要開端。該互助會實行會員制度,互助的老人生活護理分為勞務儲蓄和貨幣互助,即無自理能力的會員通過繳納護理費便可享受護理服務,另一種勞動能力會員通過勞務互助服務儲存等量的護理服務時間。上海市初試的實踐,迅速引起許多地區的密切關注。緊隨其后,太原市開辦了“時間銀行”,對無子女照顧的85歲以上高齡老人提供一定時間單向的無償服務。北京、杭州、哈爾濱、南京等市也相繼進行探索。伴隨著中國老齡社會的不斷加深,“時間銀行”數量和規模也在逐漸擴大,2008年以后呈快速發展的趨勢,人們對“時間銀行”也更加關注和期待。以南京市棲霞區Y街道“時間銀行”為例,該街道常住人口8萬人,其中60周歲以上老人占比20%左右,是南京市最早開展“時間銀行”試點的街道,截至2018年初,共吸收1 000多名“儲戶”,累積存儲時間4.9萬h,提供服務14.1萬人次[18]。
然而“時間銀行”作為舶來品,在中國本土化實踐中出現“水土不服”而屢屢受挫,全國真正成功的案例幾乎為零,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計量標準不統一規范,服務項目有差異,不同服務類型的勞動強度和技術含量不同,時間的價值也不一樣,并未對服務類型進行差異化區分,導致“劣幣驅逐良幣”,使得運行生態惡化;二是運營成本高,供需匹配難,任何管理與服務都需要依靠一定的成本,“時間銀行”是與實體銀行有相似的運行機制,其運營必然面臨人力、物力等成本的負擔,“時間銀行”多是由街道、居委會等籌辦發起,可利用的資本有限,常面臨組織影響力小、服務隊伍不穩定等問題;三是信任和認同的缺失,一方面是組織機構不具備公信力,持續性發展受到質疑,另一方面是契約型的會員制對參與者的約束作用弱,加之在人口流動背景下,老人流動性大,“時間貨幣”無法實現通存通兌,多重因素的顧慮,最終難以獲得人們的信任,無法產生認同感。
對比分析,可以發現國外“時間銀行”的發展理念貼近于西方的思想文化,契約精神是構成組織基礎的重要理論保障,相較于中國是以熟人關系為基礎的社會組織,人與人的信任源自關系的親疏。中西文化的差異也導致了互助理念在實踐中產生偏離,誘發了服務質量、供需匹配等技術問題,使得在本土化中“時間銀行”的信譽度大打折扣。
立足于現實,農村地區養老服務發展有諸多制約,如人口相對分散、投資大效益小、地方財政壓力等客觀因素存在。但是,農村地區熟人社會的組織基礎、淳樸的鄉風民俗、農業生產的特殊性等優勢,也為互助養老模式的發展創造了有力的自然社會條件。
中國“時間銀行”互助養老實踐困境的痛點在于脫離西方環境,直接移植導致出現短暫繁榮而最終凋落,根本在于尚沒有可靠組織提供穩定的運行環境,并非內在機制的問題。因此,培育組織是發展“時間銀行”互助養老的首要任務。宗族是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中重要的組織基礎,是指同居共財的親屬團體或擬制的親屬團體,是一種以血緣為聯結紐帶的社會組織。宗族實質是制度組織,始于殷商時期,隨著社會發展需求不斷變化與完善,形成了由宗祠、族長、族譜和族產為重要要素構成的整套相對完備的制度體系,維系著宗族千百年的發展。其中族產是整個宗族制度的物質基礎,發揮賑濟貧困、孤寡老弱的重要作用,在經濟上有效地把宗族聯結在一起,強化了族人的向心力和認同感。聚族而居是宗族的重要特征表現,是源于血緣與地緣形成的。在相對封閉的鄉土社會中,聚族而居的族人之間并不存在交易性的商業行為,人們通常以“人情”來維系彼此之間的關系,以此形成物質和精神上的互助。宗族不僅是一個社會系統,還是一個經濟組織系統,具有社會互助、經濟互助和公益事業等功能。宗族組織作為農村地區最顯著的社會團體組織,有著良好的發展基礎,海內外大量以血緣、地緣、業緣和趣緣等關系形成的宗族會,證明了宗族組織在商品經濟社會中仍具有時代意義。
理念是發展的內源動力。“時間銀行”是基于西方契約精神,以時間為媒介的互助機制,有異于志愿者無償公益服務的本質,是一種具有交換性、有償性的互助。互助并非人類特有的行為,自然界同類物種之間,甚至不同物種之間也存在互助行為,這是自然法則,是一種通過合作方式實現合作雙方都獲得利益的生物關系。“時間銀行”的互助是一種跨越代際的互助,具有公平性、有效性和可持續性的機制,這種互助能夠解決生命周期中勞動力分配不均衡的問題,在低齡尚有勞動力時可以為他人服務,從而將服務時間儲存起來,既幫助了需要服務的老人,也同樣為自己將來儲備了養老資源。不同于西方以契約精神形成“團塊”的社會格局以維持社會內容的秩序,中國的宗族社會中則更加注重人與人之間的人情往來。宗族組織是基于血緣與親緣,以家庭為單位形成的宗族互助形式,形成更為穩定的關系。無論是西方的契約精神,還是中國的人情觀,都是重要的社會基礎。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互助源于對熟人關系的信任,“人情”是宗族之間重要的“禮尚往來”的媒介,類似于“時間貨幣”延遲兌付的性質,不追求經濟效益,更側重于維系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穩定。“投我以桃木,報之以瓊瑤”是宗族之間互助的思想觀念,“人情”在傳遞著情感關懷、日常禮儀和利益關系等,儲存了雙方之間的關系分量,往往是個人與家庭、家庭與家庭之間的互動,不會因上一代的逝去而斷絕,具有較強的延續性,且蘊含著中華優秀的傳統孝愛文化。
“時間銀行”互助養老的主體是低齡老人,服務對象以高齡老人為主。農村勞動力剩余的現實因素為“時間銀行”提供了有力支撐。農業生產受自然因素限制,有季節性和周期性特點,存在農忙與農閑區別[19]。同時農村產業結構較大,農民在農忙季節難以從事其他生產活動,在這樣的現實約束下,為“時間銀行”互助養老吸收服務提供了客觀條件。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進程中,農村大量的青壯年勞動力向城鎮轉移,農村留守老人、空巢老人作為弱勢群體,面臨家庭情感支持和生活照料等功能減弱的困境。并且,農村地區社會生活圈單一,業余娛樂活動較少,尋求心里慰藉和社會交往等方面的需求,促使老人更有意愿投入到互助服務中。此外,受制度、個人、家庭以及思想觀念等因素影響,大部分農民年老時終將回歸農村養老,將為“時間銀行”發展提供充足的后備人力資源。
隨著現代社會的變遷,有著悠久歷史的農村互助養老發展遭遇諸多的困境,“時間銀行”互助機制探索能否成為農村應對人口老齡化、解決農村養老問題的有效路徑,需要用實踐進一步檢驗。應結合農村實際,依托宗族穩固的血緣、親緣和業緣的組織關系網絡,發揮鄉土社會優勢,同時也要完善法規和制度,提供政策支持,建構以籌資存取、服務運行和監督管理為主的“宗族-時間銀行”養老服務體系。
籌資存取體系包含“時間貨幣”存取和資金籌集兩大重要模塊。“時間貨幣”存取的規范應該建立在將服務項目科學、標準量化的基礎上,根據市場行情分類、分級用時間進行“物價化”,體現差異性服務項目的價值。采取區塊鏈等現代技術對存儲與支取時間進行規范化登記,保證“時間貨幣”的有效性。建立調控機制,將存與取的量維持在一定程度的平衡上,預防時間通貨膨脹與緊縮,保持“時間貨幣”可信度。當存量過剩,需要引導或刺激消費;當存量不足,則鼓勵儲蓄。對于“五保”的失能半失能老人群體,可通過發行時間債券等方式,由政府與宗族組織共擔責任,提供社會福利。
資金是組織運行的基礎保障。資金來源主要有3個渠道,一是政府財政支持,每年各地方政府對養老事業的財政投入都非常大,對農村地區的有效率卻相對較低,通過“宗族-時間銀行”平臺更能精準利用其資金投入;二是宗族鄉賢的捐贈、設立養老基金,自古宗族有設立族產和“義田”賑濟的傳統,近代以來外出謀生的鄉賢,更是致力于參與家鄉的建設,推進養老服務事業的發展,更得到宗族的擁護;三是老齡用品企業合作與贊助,“宗族-時間銀行”是一個將老人養老服務需求整合的數據平臺,是老齡用品企業所需的消費市場,通過公開競標與相關企業的長期合作,在內部指定消費品牌,為會員爭取物美價廉的老齡用品。
現代化社會中,老年人養老服務需求呈現多元化。“宗族-時間銀行”互助養老主要服務對象為高齡老人、空巢老人甚至失能半失能老人,服務內容包括生活照料、康護護理和精神慰藉等方面。一方面應根據服務對象的多層次需求,按照服務技能和專業化程度進行區分,明確所需互助服務內容。另一方面需加強互助成員關于服務常識、專業照護知識和技能的培訓,挖掘互助人員的潛能,培養不同服務方向的人才,儲備一定數量具有專業護理技能的人員。依托以家庭為單位的宗族組織,對參與“時間銀行”的會員進行個人資料登記,借助信息技術建立用戶數據資源庫,精準有效地匹配服務的供給與需求。每個儲戶都有屬于自己的“時間銀行卡”,詳細記錄會員的服務和使用時長、項目內容等信息。同時,應制定兌換標準、規定遺贈和轉讓等機制,擴大“時間銀行”的適用范圍。此外,完善激勵保障機制,運行中以適當的物質、精神獎勵激發志愿服務者的積極性。
監督管理涵蓋內部管理機制與外部監督保障機制。實行宗族自治的管理方式,選舉德高望重的鄉賢擔任管理主任,組建管理團隊,設立日常事務處理機構和內部監察機構,對日常運行的“存取”有效監督,杜絕違規操作。制度是服務運行的基本保障,更是健康發展的重要基礎。內部科學規范的制度條約,既能預防熟人之間礙于“面子”出現不合規的行為,也是保護服務者、組織和服務對象3方的有效依據。政府作為社會組織的責任主體,必須完善相關的法規和規章,為“時間銀行”提供制度保障、政策支持以及加強監督,形成外部監管機制。“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扎根于農村基層,服務于農民群眾,需要更大限度的鄉村能人自治,因此加強外部的監管與扶持是促進其健康穩定發展的必要措施。
農村互助養老作為非正式養老模式,雖然無法替代家庭養老和社會養老的地位,但在應對人口老齡化挑戰中,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農村地區養老服務壓力,增進了農村老人的幸福感,進一步促進幸福老齡化實現。農村“宗族-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模式是積極探索互助養老發展的選擇路徑,是以鄉土社會宗族組織為基礎,以互助“人情觀”為紐帶,充分發揮農村服務資源,嵌入“時間銀行”運行機制實現本土化的嘗試。當然,必須注意的是,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的農村民俗風情具有異質性,不能盲目推廣某一種養老模式,需要重視當地社會環境,因地制宜、因情施策發展養老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