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習智
清初篆隸復興,推動文人書法從帖派審美轉向碑派審美。“碑體行書”一詞,是今人為“以碑入行”的技法嘗試而形成的獨特行書風貌做出的新命名。黃惇先生說:“石濤、鄭板橋將隸書筆意與行草法度進行融合,從漢碑中溢出的行書,稱為‘碑行’。”[1]作為近現代碑學代表人物之一的祝嘉,在批判繼承清代何紹基、鄧石如、包世臣、趙之謙、康有為、張裕釗等人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特的“碑體行書”特色書風。
邱振中在其著作《書法的形態與闡釋》中曾講道:
筆法、結體、章法為書法形式構成三大因素,三者以“字”為中心而展開;人們總是通過“字”來感受、把握書法藝術。久而久之,技巧、構成、精神內涵都凝固在“字”上,使它成為一個難以分拆的實體,成為書法作品中相當穩定的構成單元。[2]
祝嘉的“碑體行書”通過“形式構成”,體現作品內在的美學含蘊。其中“勢”為“形式構成”的內驅力,也是體現書作內蘊美的關鍵,正如劉宗超所言:“書法形式的構成不是具象的描寫,而是靠抽象的‘勢’的原理來構形。”[3]而祝嘉書學思想中,亦著重強調“勢”為書法生命力的本質。
關于“勢”的產生,早期文獻《道德經》記載:“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4]此處之“勢”主要指推動萬物自然發展的內外合力。同時“形”與“勢”也有內外關聯,老子強調“勢”是成形的重要力量,后人在此基礎上,生發“勢”之內涵。《辭海》將“勢”分為四種含義:“一謂權力也;二謂機會也;三謂形狀也;四謂奮發之力也。”[5]書法之“勢”,既表形狀,又表力量,最早出現于漢代書論中,并呈現出與“陰陽”語匯相交織的書法審美概念。蔡邕《九勢》言:“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6]蔡邕認為書法之勢不僅與形狀有關,更與力量密不可分,“下筆用力,肌膚之麗”[7],可見,“勢”與“力”是共存的,“勢”是“力”的內在積蓄,“力”是“勢”的外在表現。清代碑學家以篆隸為本源,構建了“茂密雄強”的碑學技法理論體系。碑學家依靠用逆鋒、中鋒、藏鋒,疾與澀、行與留,萬毫齊力與中實氣滿等技法審美準則,指導碑學創作實踐。祝嘉作為碑學殿軍,其書學思想無不體現著氣滿雄厚的美學思想。他認為:“筆勢最重要的是要有力量感,寫字需筆筆送到,只有這樣,字才雄強有神。無力則無神,像木偶一般,毫無生氣,沒有美感。”[8]
“體勢”主要指單字、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所體現出的形式美。黃乙生曾言:“書法之妙,左右有牝牡相得之致,一字一畫之工拙不計也。”[9]祝嘉站在碑學“雄厚”審美觀的視角上,繼承了包世臣“氣滿”論的結字、章法準則,他說:
筆力強,而后字才出神采,做到左右前后呼應。最高的說法是“氣滿”,“氣滿”不但是一個字精神佳妙,就是一行甚至全篇無不氣象雄偉,前后照應,左右顧盼而至于極妙。[10]
歷代書法的佳妙之作,結字、章法無不呈現出“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空間美與跌宕起伏的律動美。祝嘉的書學思想和書法實踐,充分體現了其對以“雄厚”為美的碑學的繼承與發展。
祝嘉用辯證統一的觀點闡釋蔡邕“疾澀”理論:“寫字要快,但不是絕對不能慢,也可以于使轉之處,有‘視為止,行為遲’的時候,——尤其是寫楷書寫大字的時候,有時是不能不參用遲緩的。”[11]無澀則致輕滑,無疾則無力量,祝嘉在“疾澀”統一的筆勢理念基礎上,用“萬毫齊力”的方式,凸顯用筆中實不空的雄厚特點,強化紙筆間相互作用所產生的摩擦力,同時充分發揮筆毫自身彈性,使筆鋒在行進過程中能提能按、能放能收,達到筆畫立體飽滿的效果。誠如《書譜》所說:“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12]唯如此,筆畫才有 “金石氣”,才能筆墨相融、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如臨顏真卿《古柏行》,書作墨色濃枯并用,“山”字,接上一“雪”字枯筆揮運而成,與“白”字形成鮮明墨色對比,體現“山”字疾中有澀的特點;“白”字濃墨快寫,體現筆勢澀中有疾的特點;“錦”字,橫折鉤完成后,筆毛分叉,筆畫儲墨量不夠,祝嘉則調整筆鋒,另行起筆,澀筆逆寫,完成豎畫,顯現碑派書法“寧支離毋輕滑”的拙趣感觀。整件作品行如泉注、止如山安,運筆似逆水行舟,筋骨血肉俱在其中,充分展現書作氣滿雄厚的風格特色。

祝嘉 行書 《臨顏真卿〈古柏行〉》軸(部分)
祝嘉言:“古人論書,重在‘澀’字,澀也就是多停留的意思,澀進又必須用逆勢。”[13]下筆方向有兩種,一種為順向起筆,即方切落筆入紙;一種為逆向起筆,即圓轉落筆入紙,下筆方向與行筆方向相反。祝嘉“碑體行書”多融合篆隸用筆,以逆向起筆為主,順向起筆為輔,運筆時逆鋒頂紙運筆,筆毫斂聚其中,內存筋骨,點畫中實不虛,極具渾厚蒼茫之美。筆勢中的起筆很關鍵,無論是首筆揮運還是上下字之連帶,起筆對一個字的內部其他筆畫形態、質量乃至字與字之間的連帶與呼應都有著重大影響。姜夔言:“點者,字之眉目,全藉顧盼精神,有向有背,隨字異形。”[14]祝嘉堅持筆心常在點畫之中的運筆方式,反對偏鋒,認為:“用筆鋒一側劃過紙面的筆勢,這樣的筆畫內蘊不足,既平又勻,氣息單薄且無生機。”[15]其書作的起筆處,常在紙面做上下擺動,以求蓄力出勢,以澀逆中鋒行筆。觀其書法,多數作品都呈現出雄厚、氣滿的藝術面貌。

祝嘉 行書 臨《大雅集右軍書斷碑》橫幅
祝嘉言:“六朝書常用逆勢澀進,步步停頓,所以有‘無筆不斷’之說。步步停頓,筆筆用逆,逆故能澀,好像連短畫為長畫似的,所以長而能勁,不會成為強弩之末了。”[16]祝嘉將對碑學技法的認知融入創作實踐,不僅在一筆中追求“以澀逆進”的金石氣,更在筆畫間體現筆勢的呼應承接,其“碑體行書”最大的特點是以斷為連。這與其追求蒼、澀、勁的丑拙碑學審美觀互為表里。如臨顏真卿《古柏行》局部中的“寒”字,充分體現祝嘉的運筆特點。筆墨從上一“出”字的濃墨處順應下來,“寒”字寶蓋完成后,筆里含墨量明顯不夠,下面三橫書寫速度放緩,第一筆橫畫起筆出現分叉后根據毛筆自身彈性調整鋒面重新蓄力,完成第一、二橫。二、三橫本可以加快節奏感,連帶完成書寫,但祝嘉以斷為連,第三橫處重新切筆完成筆畫。三橫筆勢均左低右高,形成墨塊堆積,體現筆勢趨向的一致性。仔細體味,可以感覺出祝嘉雖筆筆斷開,但筆意卻是相連的。觀其書作,點畫之間的斷連關系往往按一定的結構規律在進行,加之其秉持持續性書寫的理念,因此,大部分作品均體現氣脈相連、“力足氣滿”的特點。
從書法審美風格上講,康有為認為圓筆“蕭散超逸”,方筆“凝重沉著”[17]。圓筆具有輕靈之姿,但筆力不到者易致流滑軟媚,這正是書法上最常見的一大弊病。對此,祝嘉認為:“用筆若是處處浮滑,則非直不可。澀則處處停頓,其勢不能不曲。”[18]可見,真正優秀的書作外在應具有勁健渾厚的形式美感,內在應具有筆勢、體勢連貫回互,自然生命律動的特征。誠如祝嘉批判時人書法所言:“外形應直反曲,畫內應曲反直,凋疏薄弱,毫無神氣,怎能稱其為書呢?”[19]針對這一弊端,祝嘉認為可多練習方筆,以去浮滑薄弱之病。《行修理得》五言聯是祝嘉94歲高齡書寫的作品,兼備圓筆“渾勁”與方筆“雄渾”之意,結字欹側有度,字態生動,富于變化,體現寓動于靜的審美感觀,字里行間反映出祝嘉歷盡滄桑后平淡安然的藝術心境。靜是一種無拘無礙、自由無為的生命體驗,正所謂:“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20]其內在筆勢往來似打太極拳,心緒寧靜,步態沉穩,于一招一式中拿捏節奏的快慢,體味外在悠然慢動作下的內在蓄力與生發。觀此佳作,如“行”字,看似字勢欹側,但筆勢沉穩、落墨從容,左側“彳”筆勢節奏緊湊,右側“亍”一、二橫斷開,第二橫畫在轉折處逆鋒上頂,利用筆毫彈性蓄勢翻繞折筆而下,用盡“萬毫齊鋪”之力,以“鷹隼攫拏”之速行筆向下。墨色枯濕并用,筆勢忽緊忽松,體現了活潑的動勢美。通篇用筆亦方亦圓,既有抒發性情、筆勢沉穩又靈動的字,如“則”“心”“安”,又有結體理性卻不失欹側、筆勢穩健蒼勁的字,如“理”“而”。祝嘉晚年書作,很符合“轉必提頓,以方為圓;落必含蘊,以圓為方”[21]的審美蘊藉,他在技近乎道的藝術道路上窮盡一生心力苦苦探索,最終從外在“形式構成”到內在的精神底蘊都自然達到了人書俱老的境界。
張天弓認為“‘體勢’與‘筆勢’有別,‘體勢’與字形結構有關且能突出字跡形體的動勢”[22]。虞世南將書法字形歸為相向與相背兩種結字規律,也即外拓與內兩種形態。所謂外拓,即筆意、體勢向外開張,作品往往更具“風神散逸”之姿,易于抒發情感。所謂內,即筆意向內收斂,作品往往更具險峻奇絕、莊重典雅之美。祝嘉“碑體行書”兼具兩種體勢特點,且無不和諧統一,印證了其“氣足神全,則全字相生,處處相照應,顧盼生姿,十分調和,也就不覺其不相同了”[23]的書學觀點。
沙孟海將北碑結體分為“斜畫緊結”和“平畫寬結”[24]兩個類型,認為“斜畫”“平畫”是指筆畫平斜角度問題,而“緊結”與“寬結”則談論的是字的結構寬、緊的問題。如祝嘉臨《大雅集右軍書斷碑》,書作以內為主、外拓為輔,能明顯看出受《張猛龍碑》影響頗深,總體呈斜畫緊結之態,單字右肩高聳,字形上緊下松,撇畫自然伸展,極具書寫意味。同時,用筆兼方帶圓,筆力挺勁,精神飽滿,明顯能感受到祝嘉對北碑結字的熟練把握及其對碑刻雄渾、壯美風格的自覺追求。
祝嘉20世紀50年代寫給日本書法家伊藤東海先生的信札,用筆跳躍,結字跌宕灑脫,粗細對比鮮明,整體富有張力。沈尹默《二王法書管窺》認為:“外拓用筆,多半是在情馳神怡之際,興象萬端,奔赴筆下,翰墨淋漓,便成此趣,尤于行草為宜。”[25]據此可以窺見祝嘉與相交數十年的知己通信時的喜悅心情。

祝嘉 行書 《行修理得》聯
從單字看,“讀”“謬”兩字,空間疏朗開闊,其所處的位置與上下字之間形成鮮明的開合、虛實關系。正是從這樣一開一合、一虛一實中,字的動靜與力量的大小變化體現得淋漓盡致。祝嘉早年師法顏真卿、何紹基,在這幅作品中可以明顯感覺祝嘉對古人的繼承,特別是“閣”“閱”兩字的橫折鉤的筆意,極似何紹基晚年帶有提按波折的外拓筆法。這種自然含蓄的提按變化體現了祝嘉對碑刻殘泐的“金石氣”的辯證審美追求。
伸縮關乎筆畫長短,疏密影響字體的內部空間。在書法中,每個字的內部通過伸縮變化體現空間疏密對比。祝嘉認為:“六朝碑結構多密,也常常疏密并施。……左右上下善相照應,神氣滿足,是不會覺其疏的。密至于不透風,但仍然寬綽有余,其妙就在于此。”[26]他的書作正體現出這種疏密相稱的美感。祝嘉80歲所寫的毛澤東《憶秦娥·婁山關》,筆力遒勁,點畫扎實,字字獨立,濃墨渴筆揮灑淋漓,整體既含蓄又渾穆。作品中的“蹄”“聲”“如”等字中“長槍大戟”式的長畫,不僅為作品增添了連貫的氣息,更體現出祝嘉依靠長期艱苦的藝術探索對作品整體的把控感。連續書寫的“真”“如”“鐵”“而”“今”“邁”等字,字勢總體伸張,節奏明快,用筆跳躍,連帶流暢,緊接著“步”“從”“頭”“越”用筆加重,墨色堆積,與鄰行的“聲”字形成呼應,既避免相近位置筆畫分量的均等感產生的氣悶,又能體現墨色錯位造成的厚重感。
當代書法已從古代的實用兼藝術轉變為純藝術創作與研究,作為展廳里的視覺圖像被人們欣賞、消費,“形式構成”自然成了當代書法最重要的議題之一。20世紀50年代后,隨著“書法形式即是書法內容”的研究日趨深入,對形式構成中的“勢”的探索逐漸多樣化。祝嘉作為跨越晚清、民國、當代三個時期的書家,其學書歷程極具縱深感和豐富性。其行書融入篆、隸、魏碑筆意,后又注入章草意蘊,形成氣滿、雄厚的“碑體行書”面貌,與一些碑派書家慣于描頭畫角的習慣迥異。祝嘉自然的書寫性創作,更加強調由形入神的藝術學習過程,無論從風格的拓展方面還是對意境的提升方面,都為當代創作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價值。從微觀看,其作品中的各種筆勢、體勢,以及生命情感的意象,對當代書法審美與認知大有裨益。
當代書法更重視作品外在的點畫、字組、筆法、墨法的組合重構,甚至將形式美等同于書法藝術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進一步深化作品的造型性,以期形成獨特的、兼具筆墨意趣的抽象審美藝術,與其他藝術學科進行對話。這是未來書法發展的一種潮流,這種現象不可謂不好,但書法歸根結底是傳統藝術,形式美的追求不應過度,內心涵養與閱歷同樣重要。祝嘉的書法作品,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與情感價值融入其中,其外在呈現形式與文本內容的選擇通常比較統一,帶給人的視覺沖擊力、藝術感染力真實可觀,這對于當今藝術的品讀與創作文本的選擇亦有啟發。

祝嘉 行書 節臨 《出師頌》軸
注釋:
[1]黃惇.康乾時期的揚州書壇、揚州八怪與徽商[J].中國書法,1997(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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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蔡邕.九勢[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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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祝嘉.怎樣寫字[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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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祝嘉.書法罪言[M].香港:中華文化出版社,1995:12.
[19]祝嘉.書法罪言[M].香港:中華文化出版社,1995:13.
[20]陳永.莊子素解[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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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祝嘉.書學論集[M].南京:金陵書畫社出版,198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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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祝嘉.書學論集[M].南京:金陵書畫社出版,198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