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保護女性墮胎權因何被推翻？

蔡婷貽

2022年6月26日，墮胎權支持者在美國華盛頓特區參加抗議活動。圖/法新

2022年6月24日是載入美國司法史冊的一天。美國最高法院以5∶4的投票結果，在當天推翻了1973年羅伊訴韋德案的歷史性裁決，終結美國長達49年憲法保障墮胎權的解釋。

最高法院的裁決引起美國國內和國外領導人的震驚，其引發的效應被形容為政治大地震，進一步加深美國社會的分歧。不少美國民眾質疑，“最高法院的解讀意味著憲法限制婦女墮胎，卻不禁止民眾持有像AR-15步槍一樣的殺傷性武器？”

一位美國女性甚至表示，“身為一名美國女性，我希望擁有和持槍者一樣的權利。”

拜登總統6月24日當天表示，最高法院的投票結果是個“悲劇般的錯誤”，最高院的裁決不該是最后結果，“國會需要行動，你的選票意味著最后發言權，這還沒結束”。圍繞著墮胎權的博弈將延伸到美國各州，特別是今年11月將舉行的中期選舉，“這個秋天，羅伊在選票上。”

事實上，墮胎權和同性婚姻權因為美國的宗教背景，始終是高度政治性的議題，多年來因為不同突發事件常常能夠左右選舉結果。隨著解釋被引用了將近半個世紀，羅伊訴韋德案在美國大部分民眾心中是不會被動搖的憲法解釋，但美國民眾忽略了反墮胎團體數十年深耕地方政治，早已一步步改變了這個議題影響政治的方式。

這次最高法院的裁決就是反墮胎團體多年游說和運作的結果，自2010年起，保守宗教團體和共和黨政治人物占據州級議會通過大量反墮胎法案，接著進一步擴大影響，特朗普擔任總統時任命了三名反墮胎的保守派大法官，最后逆轉了憲法對墮胎權益的保障解釋。

根據民調，美國大部分民眾并不希望原本的墮胎保障權被推翻，最高法院的投票結果順勢被民主黨當作能為拜登下滑的支持率和高通貨膨脹率解套的新選舉焦點。在共和黨層面，盡管表面慶祝這個結果，但包括特朗普在內的部分共和黨政治人物已經在為裁決可能給11月選舉帶來的影響感到擔憂。

圍繞墮胎權的拉鋸戰

美國兩黨一度在墮胎議題上沒有太多分歧，1973年憲法墮胎保障解釋通過后的前15年期間，共和黨政治人物傾向支持該解釋，但是隨著兩黨競爭日趨激烈，共和黨為了增加席次，開始在特定議題和激進團體合作。

自1973年以來，兩黨在墮胎議題上最大的表態區別反映在對外援助的“墨西哥城政策”上，這一政策約束那些由美國政府資助的外國組織不得推廣墮胎，在1984年由里根總統簽署行政命令開始執行，1993年克林頓總統上臺后被取消，2000年小布什上臺后又被恢復執行，2009年被奧巴馬取消，2017年再被特朗普執行。2021年1月28日拜登一上臺，又取消了這一政策。

真正影響美國本土墮胎權的是2010年中期選舉，共和黨席卷州級議會選舉，民主黨從掌握27州減少到16州，共和黨從掌握14州增加到25州;反墮胎組織“美國生命聯合會”前主席約瑟特指出，2010年之后四年內美國通過70個州級別的墮胎限制法案是直接參考該組織的草案，2010年是反墮胎運動的分水嶺。特朗普上任后，更進一步推動相關政策，其中包括任命約瑟特擔任美國衛生和公共服務部助理部長。

對整個運動造成更深遠影響的是特朗普在2016年向投入反墮胎數十年的瑪喬麗·丹南費爾瑟（Marjorie Dannenfelser）承諾，當選后會任命一位支持反墮胎的大法官，因此，丹南費爾瑟被認為是這次裁決的幕后推手之一 。她在裁決通過后表示，這個裁決是50年耕耘的結果， 就跟其他特定議題團體一樣，“成功與否充滿不確定性”，但是“每次失敗之后，整個推動力量總會變得更強大”。

這次投票反墮胎的五名大法官包括特朗普任總統時任命的艾米·康尼·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t）、布雷特·卡瓦諾（Brett Kavanaugh）和尼爾·戈薩奇（Neil Gorsuch），小布什任命的塞繆爾·阿利托（Samuel Alito），以及老布什總統任命的克拉倫斯·托馬斯（Clarence Thomas）。

這次判決在5月初早有征兆。當時大法官塞繆爾·阿利托（Samuel Alito）起草的意見遭到泄露，他在草稿中指出，1992年確認憲法保障墮胎權的決定是錯誤的，應該被推翻，“規范墮胎的權利應該還給人民和他們選出來的代表…… 我們認為憲法沒有賦予墮胎的權利”。另外一位反對墮胎的大法官托馬斯，則不避諱自己反墮胎的立場，公開表示羅伊訴韋德案應該被推翻，而且同性婚姻的合法性應該被列為下個挑戰目標。

華盛頓居民羅亞對《財經》記者指出，因為阿利托泄漏的草稿，她早就預期判決會如此，但是真的發生后“情緒上還是非常難以接受”。這次裁決讓她對美國的民主制度產生懷疑，“大部分美國人認為墮胎是女性的選擇權、大部分的美國人都不想要槍，”結果卻事與愿違。

支持墮胎的共和黨籍緬因州參議員蘇珊·柯林斯（Susan Collins）和西弗吉尼亞州參議員喬·曼欽（Joe Manchin）在裁決通過后遭到網暴，他們在大法官任命表決時支持了特朗普任命的兩名大法官。他們二人分別指出，在任命表決前，卡瓦諾和戈薩奇兩位大法官都向他們承諾將會尊重長期判例，不會逆轉行之有年的憲法解釋。他們對兩位大法官在判決表決中的表現感到失望。眾議院議長佩洛西也在裁決通過后指出，卡瓦諾和戈薩奇在聽證會上欺騙了國會議員。

擁護墮胎權利團體成員西塞爾·理查德（Cecile Richards）指出，很多女性近來很不解地問著美國到底怎么了，其實問題“不在宗教、道德或未出生的嬰兒，而是政治……共和黨想假裝這是關于其他議題，但其實是關于控制，這就是政治”。

第一夫人吉爾·拜登在社交媒體上指出，“近50年中，女性擁有為自己身體做決定的權利，今天這個權利被偷走了……我們不應該沉默……我們要繼續奮斗，為了自己的女兒、孫女和自己，直到我們能再次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

美國社會進一步撕裂

根據為女性爭取墮胎權益多年的醫療組織古特馬赫研究所（Guttmacher Institute）信息顯示，美國近30年來墮胎率一路下滑，直到2020年出現比2017年8%的增長，目前超過一半墮胎是通過藥物執行。其中，超過90%的墮胎在懷孕13周內執行，目前每年約有5.4萬到6.3萬次墮胎是超過15周的胎兒。

在最高法院判決公布之后，美國南方和中西部州立即跟進通過或執行相關法令，至少一半的州將禁止墮胎。俄克拉荷馬和得克薩斯州都已經陸續禁止或限制墮胎;至少八個州——亞拉巴馬州、亞利桑那州、阿肯色州、肯塔基州、密蘇里州、南達科卡州、威斯康星州和西弗吉尼亞州——在最高法院宣布裁決后就立即停止診所進行墮胎手術。

其中，最嚴格的是南方的亞拉巴馬州，該州已經在2019年通過嚴格的墮胎法案，無論婦女是什么原因懷孕，即使是遭到強奸，都禁止在任何懷孕期間選擇墮胎。該州在1951年通過的法律條文將墮胎列為犯罪，除了母親在緊急情況面臨生命危險需要引產，墮胎需被判處12個月以上的有期徒刑。

相較之下，支持個人選擇的美國西岸加州、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在裁決后發表聯合聲明，承諾將捍衛民眾墮胎和取得避孕藥的權利。加州州長加文·紐瑟姆（Gavin Newsom）指出，墮胎在加州是合法的，而且“會持續下去”，他剛簽署了法案讓加州成為全美國女性的避風港，同時加州也不會和任何試圖起訴提供或接受墮胎行為的州政府合作。

古特馬赫研究所初步估計，至少26個州將會執行禁止墮胎法令。該研究所首席執行官帕拉西奧（Herminia Palacio）對《財經》記者指出，該機構數十年的研究顯示，墮胎禁令并不會降低意外懷孕或實際墮胎需求，“這只是制造阻力，讓需要醫療協助的人無法順利取得協助……甚至可能導致強迫懷孕和進一步的麻煩后果。”

判決引起支持和反對陣營中不同的反應。部分支持判決的反墮胎團體希望進一步決戰州級法律，達到全美國都禁止墮胎的目的。部分團體則希望推動禁止跨州墮胎，但是另一部分團體認為禁止跨州并不現實，畢竟美國人都有跨州尋求醫療服務的自由。

反對判決的陣營也出現不同意見，包括拜登的聯邦政府是否應該更積極回應，例如民主黨參議員沃倫和眾議員奧卡西奧-科特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認為聯邦政府可以在聯邦領地上設立墮胎門診，撥出經費資助需要跨州墮胎的婦女，限制最高法院的管轄權或增加最高法院法官人數，再或者廢除參議院的冗長辯論議事規則，迅速在參眾兩院通過法案，重新在聯邦層級確認女性的墮胎自主權。

拜登在裁決后強調，司法部將為選擇前往其他州墮胎的婦女辯護，衛生部也會確保墮胎藥供應。不過，隨著支持墮胎陣營的憤怒愈加高漲，拜登在6月30日宣布將推動國會通過對應法案，并強調如果需要因此修改冗長辯論議事規則也在所不惜。根據議事規則，參議院的冗長辯論議事規則一旦發起就需要以60票對40票通過議案，而非一般規則的51-49票。由于1837年通過的冗長辯論議事規則被部分民主黨議員視為重要的國會傳統，拜登最后是否能和他們找出可行方案將左右最后國會能否通過墮胎保障法案。

不少美國國內意見領袖對這個裁決結果表達了憤怒，美國籃球明星勒布朗·詹姆斯在社交媒體指出，這個裁決關乎“權力和控制”。美國男子和女子籃球職業聯盟發表聲明指出，他們相信女性有權為自己的健康和未來做決定，“自由應該被保護”。

其他國家領導人也加入譴責美國最高法院的決定。法國總統馬克龍發表聲明指出，墮胎是婦女的基本權利，一定要受到保護，我和那些墮胎自由被最高法院傷害的女性站在一起。加拿大總理特魯多也表示，來自美國的消息“太恐怖了”，我的心和那些數百萬失去墮胎權的美國婦女在一起，“我無法想象你們現在心里的恐懼和憤怒”。盧森堡首相格扎維埃·貝泰爾（Xavier Bettel）指出，這個裁決是反女性、反選擇、完全不是支持生命，女性反而會因此面臨生命危險。

由于距離中期選舉仍有四個月，民主黨選戰分析師漢克·申科夫（Hank Sheinkopf）認為目前還無法判斷墮胎權利保障議題究竟會如何影響選民。在民主黨支持者多的州將會激發投票率，但是同樣的刺激也會出現在支持共和黨的保守州，“關鍵在搖擺州，如密歇根州、佐治亞州和內華達州，這些共和黨和民主黨選民各占一半的州”。

在最高法院裁決公布之前，調查顯示選民主要關心的議題是高犯罪率和高通脹率。研究女性投票行為的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社會學教授克雷齊默爾（Kelsy Kretschmer）指出，目前很難判斷墮胎保障議題具體能如何幫助民主黨。她指出，“一大部分的白人女性選民原本就是保守的、參與‘支持生命運動的……如果民主黨失去一半白人女性選票，基本上就無法拿到女性多數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