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科林斯

你如果患有關節炎、動脈炎、支氣管炎、滑囊炎、子宮內膜異位癥、喉炎、骨質疏松癥、鼻炎、鼻竇炎、肌腱炎、糖尿病、帕金森綜合征、雷諾氏病、多發性硬化癥、哮喘、坐骨神經痛、腎結石、喉嚨痛、眩暈、痙攣、偏頭痛、高血壓、心悸、耳痛、陰道干燥、痛經、瘙癢、腹脹、痛風、肥胖、牙齦疾病、銀屑病、痤瘡、濕疹、凍瘡、蕁麻疹、紅斑痤瘡、妊娠紋、靜脈曲張、抑郁癥之類的疾病,又碰巧在法國生活,你去看醫生,大可以要到溫泉療法的處方。你要是沒有這些病,也可以說你壓力很大或者想戒煙。法國總共有113家有資質的溫泉療養中心,處方意味著醫生同意你去其中一家療養。隨后,你填一張簡單的申請表,附上處方,交給國家醫療體系的工作人員即可。絕大多數情況下,申請都會通過,你接到通知就可以啟程去泡溫泉了。
1947年,法國政府將溫泉療法納入社保體系,稱每位公民在身體有需要的情況下,都有權接受溫泉療法。一個療程21天,連續3周,周一到周六治療,周日休息,治療主要靠的是溫泉的礦物質水、礦物泥和蒸汽。2019年,總共有60萬左右的法國患者到溫泉療養中心接受治療,國家可以報銷65%的費用。此外,還有300萬游客自費到療養中心泡溫泉。
法國主管旅游的國務秘書讓–巴蒂斯特·勒穆瓦納稱溫泉療養中心是“法國旅游業的明珠”,也是“無可比擬的財富,可以讓法國人學會照顧自己,重新發現祖國的好山好水”。大多數療養中心位于自然景觀或人文景觀內部,比如山上、湖邊以及有樂隊和賭場的旅游小鎮。泉水的味道和臭雞蛋有幾分相似。泉水含有多種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也正因如此,法國許多知名品牌的靈感都源自泉水,比如依云礦泉水,理膚泉、依泉、雅漾的化妝品,以及維希糖果。
許多法國作家都是溫泉療養中心的常客,比如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和普魯斯特。福樓拜的養生之道更是洗冷水澡和一天五杯礦泉水。法國總統亦是如此:上世紀20年代,時任總統亞歷山大·米勒蘭為了從戰爭的疲憊中緩過勁來,就到溫泉中心療養過;70年代的喬治·蓬皮杜也療養過一陣子。尼日爾首任總統哈馬尼·迪奧里也是溫泉療法的追捧者。戴高樂總統的兒子有一次在一家賓館的餐廳跟迪奧里碰面,據他回憶,迪奧里的助手會按規定的時間端上礦泉水,并且杯上還有刻度。
現任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和他外婆很親,他外婆住在法國的溫泉療養勝地巴涅爾德比戈爾。馬克龍的媽媽退休前是法國醫療體系的醫學顧問,專門研究溫泉療法。溫泉療法委員會主席蒂埃里·迪布瓦說,“母親對溫泉療法的認知自然會影響到兒子”,馬克龍“對溫泉療法非常支持”。
法國的水療法主要有兩大類型:溫泉浴和海水浴。后者顧名思義,用的是大海的鹽水。人們認為各地海水的特性是有區別的。有一篇講海水浴的文章稱,英吉利海峽的海水可以“賦予人活力”,南大西洋沿岸的海水可以“滋養身心”,地中海的海水則能“緩解緊繃的神經”。
過去,法國社保體系覆蓋了海水浴,但在1998年,政府將洗海水浴定性為養生,而非治病,社保自此不再覆蓋海水浴。法國的53家海水浴療養中心因此成了私企,它們在延續療養中心醫療氛圍的基礎上,將中心打造成了更高端的休閑場所。近年來,每年有150萬游客到海水浴療養中心度假。前不久,法國人氣超高的流行歌手克拉拉·盧西亞尼拍了張宣傳照:她站在一個有白色圓柱的陽臺上,扎著辮子,戴著墨鏡,穿著白色的蓬松浴袍。這張照片攝于圣馬洛的格蘭德酒店,配的標語是“宛如新生兒”。
溫泉療法和海水療法有許多相似之處,但我和溫泉療法的業內人士埃萊奧諾雷·蓋拉爾聊天的時候,可以感受到兩股勢力之間的火藥味。她說:“海水浴不是醫療,它出賣了自己的靈魂,淪為了消遣,我覺得太可惜了。”
紅酒、奶酪都和產地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水療法也一樣。法國是世界上最受游客青睞的國家,而對法國人而言,水療法讓他們有機會接觸本國最具特色的風光。正如法國海水浴工會主席瑪麗·西斯卡所言:“短短幾天的海水浴會讓你感受到不一樣的景色,就跟出趟國一樣。”外國游客去法國是為了看埃菲爾鐵塔和盧瓦爾河谷城堡,法國人去泡海水浴或溫泉浴則是為了享受安靜祥和的生活。他們在療養中心生活規律,每天的日程都是在景觀一流的餐廳就餐,適度地鍛煉以及穿著浴袍閑逛。《我們眼中的法蘭西》一書的合著者讓–洛朗·卡斯利說:“法國地方特色、人們對健康的追求以及韋斯·安德森式美學匯聚在一起,共同造就了溫泉療法這種法國本土旅游現象。”
我到維希·塞萊斯坦溫泉水療中心參觀的時候,負責人弗洛倫斯·謝弗在餐廳用烤大蝦和孔得里約白葡萄酒接待我,窗外是迷人的自然風光。“你沒有幽閉恐懼癥吧?”她問我。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下午想體驗一下火山泥,工作人員會將礦泥加熱到41度,然后涂在我的后背、胳膊、腳還有關節上。泥來自附近的小鎮,要在維希的泉水里泡一個月,待表面長出藍藻,方可投入使用。維希小鎮早在1935年就開始提供這種療法,背后的理念是礦泥里面的微量元素可以穿過肌膚,進入人體,使人體受益。鈣據說有抗炎功效,鈉據說可以緩解消化系統疾病。這種療法宣稱有放松身心和促進血液循環的功效。
幾小時后,我按約定時間來到了指定地點。中心的建筑可以看出拜占庭和新藝術運動的風格,大樓頂部是金色和藍色的穹頂,墻壁上貼有美人魚和水神的陶瓷壁畫。我登記完個人信息,走進更衣室換好浴袍,徑直朝著131號療養室去了。
我那會兒有點緊張,腦海中想到了一張1913年的明信片:一位女顧客趴在平臺上,穿著寬松的內褲,兩位技師給她按摩,她上面有好幾個金屬噴頭在噴水。走廊里還有一個顯示屏,上面展示了19世紀中期瑞典整形醫生贊德發明的醫療設備,功能是拉長手臂和拉伸脊椎。贊德的方法被稱作“機械療法”,他還設計過一種胃部按摩椅,功能是緩解便秘。
盡管如此,我走在寬敞的走廊里,看著兩邊的瓷磚和照進來的陽光,還是有一種松弛的感覺。這種氛圍讓人想到了索菲亞·科波拉的電影,而不是韋斯·安德森的。窗戶開著,春風不時會吹進來。走廊里還放著許多藤條扶手椅,可以滿足所有人的休息需求。
外國游客去法國是為了看埃菲爾鐵塔和盧瓦爾河谷城堡,法國人去泡海水浴或溫泉浴則是為了享受安靜祥和的生活。
我晚到了兩分鐘。“你來啦。”技師看到我以后略帶不滿地看了看手表。她讓我脫下衣服,到最后,我身上唯一剩下的就是中心提供的一次性丁字褲了。屋內的臺子上鋪著一張塑料布,我坐下后,她沒多說什么,就將滾燙的黃褐色泥巴往我的后背還有關節處抹。抹好后,她讓我側躺下,隨后將塑料布裹在了我的身上,我覺得我的造型有點像熱狗。
“好,一會兒見。”她說完就關門出去了。
我在維希溫泉水療中心的第二天參觀了飲水大廳,廳內提供五種溫度的泉水,分別是22度、27度、34度、39度和43度。大廳由建筑師和鐵匠大師共同打造,拱門、有色玻璃天窗等設計讓大廳顯得大氣美觀。只有處方上注明飲水療法的療養者才有資格進飲水大廳飲水。過去,飲水大廳有專門負責打水的服務員,但那是老黃歷了,現在是銷售紙杯的販賣機以及好幾個自助水龍頭,廳內潺潺的流水聲會讓人想到冥想軟件的聲音。
我在大廳認識了一位叫納塔莉·勒格羅的療養者,醫生囑咐她每天喝六杯43度的泉水,上午三杯,下午三杯。她接了一杯,隨后將水倒進了一個空瓶子。“我作弊了,我每次都會把水放進冰箱降溫后再喝,我應該直接喝的。”她大聲笑道,“我太不講究了!”我也接了一杯嘗了嘗,有臭雞蛋和卷心菜湯的味道。對了,還有粉筆的味道,我覺得我在舔黑板。
宣傳手冊稱維希的“每一款泉水都有獨特的風格和特性”,含碳酸氫鈉的可以促進消化,含硅的有抗炎功效,含鋰的有平緩情緒和改善肌膚的作用。不過,老實講,我覺得每天下午3點喝500毫升的泉水跟嬰兒定點喝奶差不多。我們走入大廳,不僅走入了建筑師營造的審美氛圍,還在情緒上回到了過去,我們回到了美好年代,我們這些成年人也再次成為了需要被悉心照料的新生兒。
勒格羅是一位人力資源顧問,家住巴黎郊區。她之前是橄欖球運動員,拿過冠軍。她過去身體一直很好,但現在50出頭了,體重上來了,消化系統也出了問題。兩年前,她剛吃下一片灌腸,就覺得有人勒住了她的脖子,喘不上氣。她的一位親戚用飲水療法治好了自己的消化病,極力推薦她試一試,她就來了。
勒格羅的治療,國家雖然可以報銷一部分,但吃飯、住宿、娛樂、附加治療等項目加起來,她自己還是出了1500歐元。“我喜歡這種自醫的過程。”她告訴我。療養期間,她每天6點起床,空余時間會去河邊散步。她在這兒覺得整個人都煥然一新:“我挺享受這種放松的感覺。我來之前每次吃飯都會喘不上氣,不吃幾片安諾根本沒法吃飯,但這幾周不會了。”她的日程里還有清洗結腸的安排,這也是維希的一大特色療法。“我這樣說可能比較粗俗,但這其實就是把維希的水往你的屁股里灌!”她說。
亞斯明·貝爾坦醫生拿出了一張紙,上面是人體輪廓,她根據我的情況在兩肩、脖子、腰部和背部畫上了叉:“這是我們的王牌療法,水是溫的,有抗炎、鎮痛還有放松肌肉的功效。”貝爾坦40來歲,外形時尚,波波頭發型,戴珍珠耳環。2018年,她將研究方向從傳染病改為溫泉療法。當時,她在巴黎休產假,決定去維希接受一周的療養。“我愛上了溫泉療法。”她回憶道,“不知不覺間,我的內心響起了一個聲音:‘溫泉療法真好,這才是我的行業。”
法國總共有850位溫泉療法醫生,其中一部分在醫學院學了九年,隨后又專門學了一兩年的溫泉療法,才獲得了相應資質。每位療養者療養期間,總共要看三次溫泉療法醫生:頭一天一次,確定療養項目;中間一次,例行檢查;療程結束一次,評估療程效果。貝爾坦表示:“療養者都是帶著病例本過來的,有的病例本就幾頁紙,有的則可以裝滿一個手提箱。”醫生會根據療養者的情況量身定制療養項目。
很多國家都有溫泉療法的身影,只是操作方法有所不同。長久以來,對溫泉療法的質疑聲就沒斷過,不過,溫泉療法的合法性在法國基本沒有爭議。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文化傳統有關,拿英美來說,溫泉療法在那里“說得好聽點是旅游勝地,說得難聽點是招搖撞騙”。但法國不同,自17世紀以來,法國的溫泉療養中心和政府以及醫療機構就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我到維希水療中心參觀的時候,一位年輕的技術人員用設備檢測了我體內礦物質、維生素、微量元素、氧化應激、重金屬等指標。儀器只有訂書機大小,她把儀器的感應頭對準了我的手掌末端,一分鐘后,我的檢測結果出來了,總共四頁紙,里面事無巨細地羅列了我的身體狀況,包括我體內的硒元素以及我頭發的健康狀況。我的情緒健康指數尚可,但我的體型稍微有點問題,技術人員說我有得三種皮下脂肪團的風險。她看我驚訝的樣子,快速地補充了一句:“不要緊,這個指標不重要。”
法國議會曾安排一位檢察員對溫泉療法進行評估,2000年,他上交的報告稱,溫泉療法是“一個被忽視的、雜亂的、我們認知尚淺的領域,框架陳舊,醫療價值也存在爭議”。為了繼續拿到政府的資助,法國溫泉療法行業費了好大力氣論證溫泉療法的科學性。馬克西姆·道加多斯是巴黎一家醫院的風濕科專家,我問他溫泉療法究竟有沒有用。他的回復是“這個問題實際上沒那么簡單”。他并不認為喝泉水有多大功效,但他覺得為期三周的療程還是有用的,其間,療養者可以享受理療師、心理醫生和社會工作者的照看。“當然,這種治療其實完全可以在水療中心以外的地方進行。”他補充道。
溫泉療法委員會主席迪布瓦告訴我:“溫泉療法有效也好,無效也罷,但至少對人沒壞處,你要知道很多療法其實是有害的。”再怎么講,游泳、泡澡、按摩、休息、新鮮的空氣和規律的飲食對人體有益是顯而易見的。溫泉療法雖然叫療法,但也不是說能像魔法一樣一下子治好什么病,它更多的是避免病情蔓延。貝爾坦告訴我:“這是一種不用吃藥的治療方案。”她進一步解釋說,三周的療程并不是說要在三周內解決什么問題,而是幫助人們養成良好習慣,在一年剩下的49周里也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
療程為何是三周?我問過很多人,有的說是傳統,有的說是出于財政考慮。迪布瓦是這么回答的:“你是女性,我想你能理解,三周對應的是女性的月經周期。”迪布瓦稱,法國醫療體系每年要往溫泉療法投3.5億歐元以上。這和醫療體系整體的開支相比當然算不了什么,但也絕不是小數。事實上,的確有懶漢裝病去泡溫泉,浪費納稅人的血汗錢,但政府似乎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多大的問題。立法官員讓·貝爾納表示:“有一部分人沒有條件去旅游,對他們來說,這三周的療程不僅是治療,也是出遠門的寶貴機會。”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