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陽
我睡眠不太好,總是睡不踏實,盡管每天都拖著疲憊的身軀,不到時辰就哈欠連連,可是真正躺在床上,腦子卻異常活躍,總是想著今天的事是不是已經完成,明天還有哪些任務,尤其是最近上級又有一項重要的檢查,單位還安排我作一場講座……就是睡著了,也極易驚醒,只要一有動靜,就會醒來,哪怕是一輪新月輕輕地叩響了我的窗玻璃。
我輕輕地拉開窗簾,外面很靜。天空掛著一輪新月,不知是因為初來乍到,還是因為打擾了我的休息,它竟扯過一層薄紗,羞羞地蒙在臉上。此時,遠處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它的歌聲是曠遠的、透明的,但在尾聲處又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嘶啞,仿佛這夜色中藏著一把鐵蒺藜,聲音在抵達我跟前時被這鐵蒺藜撕得殘破不堪。那聲音當中仍是有對生活的自信,卻也有力不從心的無奈。
眼前的庭院不大,卻被妻子開發到極致,有35棵辣椒,15棵茄子,6棵西紅柿,12棵苦麻菜……就連那棵羅漢松下,也被種上了蔥和韭菜。庭院原本的設計是種些花草樹木,一來因為花草著實很難伺候,二來我整天忙碌,家已成了旅館,于是,花草的陣地很快被蔬菜占領,唯有這棵羅漢松一直在堅守。我隔著窗玻璃,仔細端詳這棵樹,十多年了,樹干也只有手腕大小,枝葉很少。我一直以為它是無所事事,或者無可奈何的。因為它只能站在同一個地方,而且經常聽到女主人的嘮叨,遮擋了菜的陽光和雨露。
其實,這棵樹也挺不容易的,它是我從苗圃移植過來的。苗圃是它的溫床,它每天享受著原主人的呵護,有適當的水分,適當的養料,適當溫度。它一定是作為佼佼者,才被我選中。它來到新家,從來沒有顯露過養尊處優的樣子,起初是不卑不亢,并且逐年低調。我不知道它從何處得來的修養,這么多年來,沒有絲毫的累贅和臃腫,顯得堂堂正正,樹枝也順從我的審美意愿彎曲、盤旋。不僅如此,它還考慮到女主人的感受,為了少遮擋它腳下的蔥和韭菜,葉子盡可能地小而少。但這并不影響它的美觀,你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是平衡的、優美的:它幾乎注意到了每一個細節。而它的根一直在努力向下,保證著樹葉常年的翠綠,又極少地搶占蔬菜的養分,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當然,它也是快樂的。它有時會借風的翅膀作或遠或近的旅行,不帶目的,沒有時間的限定,有時在地上翻幾個滾就停下,有時會飄得很遠。這很像農閑時的村民,或席地而坐拉拉家常,或走向曠野檢閱自己的莊稼。它有時又會借用鳥的歌喉隨意歌唱,不用樂譜,不講究唱法,有時輕哼幾聲,有時高歌一曲。
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那個老木匠。他是當年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高小畢業,本可以輕松地找到一份工作,奶奶卻認為當上了公差,就會頻繁地調動,執意要將她唯一的兒子留在身邊。于是,他順從了奶奶的心意子承父業,學起了木匠。幾十年來,他早上哼著小曲去上工,傍晚哼著小曲收工回來,小日子過得四平八穩。村莊前面原本有一條石板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青石板悄悄地消失了。那個年代,村民幾乎只有在過大年,才能換上新衣、新鞋,而新年前后多半是陰雨連綿,泥濘的道路總會給村民粘上一點兒不爽。于是,這個一年忙到頭的木匠,就利用過年這難得的空閑,干起了一項新的義工——挑沙鋪路,這一干就是十幾年,直到新農村建設,路面硬化為止。小學學校在另一個村,有一公里的路程,從我上小學開始,這條路上所有的水溝、水渠上的簡易木橋,都是這個木匠在年復一年地義務修復,盡管我的弟弟、妹妹早就小學畢業,他也沒停下來,直到這些木橋被水泥鋼筋代替。村里人的木制器具出現小問題,他也會幫助免費修補;河道堵塞,他也會利用休息時間疏通……而他做了這么幾十年的善事,從不需要報紙、廣播、電視做任何的宣揚。他不希望任何人來干擾他原有的生活,有空就跟哥兒幾個喝點小酒,天南地北地吹吹牛。而我在旁邊也從沒聽他提過這些事,仿佛這些事稀松平常,可有可無。他說,自己就是那山里的一棵普通的樹木,長在山的哪個部位無所謂,只要腳下有土,長多大也無所謂,只要一直能生長,并且生長得從容淡定,這就夠了。
草木比樹更低微,然而,它腳接地氣,頭頂青天,經歷風雨,自然而成另一種格局,甚至比人悟道更深。比如這棵羅漢松,它顯然沒有怨恨主人冷落了它。它知道我不是不理它,是沒到能停下的時候,它甚至為我整天被眼前諸多事情綁架著、使用著,分身乏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擔憂,它在用它特有的方式給我以某種啟示。有時,我會感覺到它幾乎都要從身體里跳出來,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其實沒有誰能困住你。你應該下決心從原有的秩序中將自己釋放出來。坐下來,喝點閑茶,讀點閑書,做回逍遙的自己。”
也許尋找生活的空隙,安放一顆閑心,是需要一些勇氣的。這一點,我與這棵羅漢松相比是自愧不如的。你看,它沒有被大山選中,就適時地放棄了長成參天大樹的念頭。寄身于庭院之中,從容而安適,尤其在萬籟俱寂之際,獨賞月華之趣,沐浴在朦朧的月色里,將內心歸于恬淡與安靜。不像我們,碌碌于富貴之中,有時得意忘形而笑,有時日暮途窮而哭,直到滿頭白發,方覺一切均為過眼云煙,“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我索性披衣出門,徜徉于淡淡的月光之下,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仰望天際,雖是新月如鉤,卻同樣是一如既往地高潔,在夜空之中似乎更為矚目,仰之彌高。此時,清風盈袖,攬月入懷,雖沒有“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感,卻也讓我整個人浸潤在安詳之中。
人,有時就需要這么一種悠閑自得的隨意。梁實秋說,“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是的,我們應該學會打開自己,像一朵花,只有打開花苞才能釋放生命的芳香。那就讓這半庭新月一直掛在我的心湖,一如既往地照亮這棵羅漢松,也照亮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