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雅蓉
卡爾維諾說:“經典就是那種初讀起來像是重讀,而每次重讀又像初讀的作品。”以此為標準,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庶幾近之。閱讀《一句頂一萬句》,不僅要明白它寫了什么,更要了解它沒寫什么。這部小說時代背景模糊,大致可判斷出上部“出延津記”的敘事時間是“民國”,下部“回延津記”的敘事時間是當下,書中并沒有涉及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更多的是從小人物的生活事件入手來描寫平凡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和交往關系。《一句頂一萬句》作為劉震云的典型之作,深刻體現了其對社會與人性的深切觀照和表達,小說中最大的特點是以“噴空”的手法結撰全篇,意所到處,筆亦到。與此相對應的,小說中空間在倏忽變化,劉震云借此組建了這部小說的內在空間邏輯敘述體系。在筆者看來,該部小說中的空間轉換之重要性已經超過了時間,空間成了表現人物、推進故事的底色,而時間則是跟隨空間的轉換而不斷推進的。故而,本文對空間這一要素加以分析,以期解讀出不同尋常的底蘊,既可以在分類歸屬空間上作出探析,又可以將它的功能作一番解析。更甚者,點化出小說的另一層蘊含,帶有隱喻的色彩,不著痕跡,不顯山不露水,卻意出語隨,蕩人心魄。
一、《一句頂一萬句·出延津記》中的空間類型
在《一句頂一萬句·出延津記》中,劉震云運用了巧妙而復雜的網絡結構,組建了小說的龐大空間結構,將各色人等融入其中,借助于普通人的普通事,來反映出現實社會的真實,從而深刻闡釋“一句頂一萬句”的痛苦體驗,將其呈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劉震云很注重對人物的整體揭示以及對事件的全程記述,以瑣碎見大格局。在上半部里,使用了眾多手法,將不同的人物放置在不同的空間里加以表現,以見其性格、身份、修養等多側面。茲據考察,將其分為三大類型空間。
小說以日常題材為切入點,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普通人物,將這些人物放在極富鄉村氣息與農村色彩的場景下加以表現,力圖傳達出作者的核心理念,即揭示出“一句頂一萬句”的深層含義(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與破執)。作為敘事文體,“敘事是具體時空中的現象,任何敘事作品都必然涉及某一段具體的時間和某一個(或多個)具體的空間”。因此,在這部小說里,就可以分析出以下幾種空間類型。
(一)人情與生活氣并存的生活空間—“莊”
人物處在一定的空間背景下,借由空間的不斷轉移變換推動故事的發展,直到完成敘事、塑造人物。《一句頂一萬句》所涉及的人物眾多,人物的謀生方式和生活方式也是形形色色的,所以會給人營造出一種線索龐雜、細節繁多的感覺,為了方便讀者閱讀和理解文本,作者安排的主線就是兩位主人公“出延津”和“回延津”的事件。在這部小說里,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多以“莊”這個小集體展開進行敘事,如開篇的馬家莊,直到魏家莊、董家莊、楊家莊等,它作為一個小集體形式,包含了諸多人物和多層次的事件。故事中人物的活動,比如以“集上”的種種日常活動,互相訴說,然而這種訴說卻是一種局限,它正像“一句頂一萬句”所反置的一萬句也許夠不上一句話的分量與意義。“老楊對人說起朋友,第一個說起的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老馬背后說起朋友,一次也沒提到過楊家莊賣豆腐也賣涼粉的老楊。”從這里可以看出老楊和老馬兩人的不同品性,一者容忍,一者狹隘,但是更重要的是,這種朋友關系,并沒有靠其他外在物,而是通過一些互動的語言等將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障礙表達給讀者。通過各個“莊”的有機聯絡,劉震云組建了這部小說既富有人情味又具有生活氣息的網絡化敘事空間。
《一句頂一萬句》的上半部分“出延津記”寫的就是楊百順為尋找朋友而“出延津”,在楊百順十六歲之前,他覺得自己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就是給人剃頭的老裴,可笑的是兩人之間并沒有過多的交流,甚至沒有說過多少話,兩個看似親密的朋友卻缺少親密的交流,并不是因為他們之間相差了多少歲,住的有多遠,有多深的代溝,而是因為兩個人之間的不同生活經歷導致兩個人即使身在同一個“莊”也沒有共同的話題可以多聊,不管是剃頭的老裴,還是有共同愛好的李占奇,他們與楊百順之間的友情經歷都是沒有具體事件來充沛的,他把別人看作是自己的朋友,但是對別人來說,他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和復雜的關系就是通過人與人、人與我之間的對話展開,通過這個人情與生活氣并存的“莊”展開。
(二)揭露人際復雜關系的社會空間—延津之內
在“莊”這一較大空間的歸屬下,有著更為具體明晰的敘事空間存在:“集上最西頭,賣生姜的那個,愛偷笑,一會兒自己樂了,也不知他想起個啥。”在這里,一方面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不知,老段并不想去理解,老楊也記不起;另一方面,這種“噴空”的敘事手段,散漫衍續,補充了敘事的細節,豐富了生活的樣子。劉震云創建了一個名為延津的空間結構,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在這個環境下展開,以延津為環境塑造了老馬、老段、老楊、老劉、老曾等鮮活生動又各具特色的小人物形象,以及他們之間簡單又復雜但是充滿人情味的人際關系,所有的故事都從延津這個地方開始,所有的人物因為有延津這個地方而更加立體,更有生命力,小說雖然枝蔓龐雜但是結構單純且情節緊湊,在小說安排的進程中不斷地出現新的人物,并且作者會在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人物身上花費大量的筆墨來介紹其身世過往,人與人之間產生勾連和關系正是在延津這個特定的環境下的特定發展,所以小說看似在創作過程中浪費了很多筆墨造成不斷的分叉,實則也是通過這些分叉的進程來不斷豐富小說的內容,從而有利于深化小說的主題。
二、《一句頂一萬句·出延津記》中的空間功能
在《一句頂一萬句》中,空間作為敘事的主線,已提升到了與時間相提并論的地位。而在小說中,人物是核心要素,那么這兩者就必然會產生不可磨滅的聯系。空間從側面為人物塑造發揮作用。小說既可以在不同空間與場景的轉換中來展現性格的多面性,也可以在同一空間的不同場景中來表現人物性格的變化。
(一)側面揭示了普通人物的人性美
普通百姓自有其生活、其思想、其性格、其愿景等等,劉震云沒有脫離生活層面,他以犀利獨到的眼光審視大眾,將筆觸伸向生活的點滴,彰顯了存在于其中的樸素、自然之美,這種美同時散發到人物身上,讓其性格鮮亮、品質高潔,不以物俗為局限,從小人物的身上更可見人類身上勤勞、善良、淳樸、踏實等珍貴的品質。以楊百順為例,從楊百順到羅長禮的姓名變化,楊百順并沒有一個非要達到的目標,也沒有一個非要堅守的禮制,一切皆由現實的利益而取舍。他順從自然,隨遇而安,帶著一股濃郁的從容氣息和堅定的心地品行。
(二)對人物性格的反思
人類是進化的生物,但進化帶來的副作用卻很大,在人性美的反面,惡也同時存在。在劉震云筆下,這種反方面總是表現在人與人的隔閡、距離之上。小說中人物紛繁復雜,作者以“噴空”手法描繪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著眼于底層的平凡與不凡。
劉震云表示,由于所處環境、地位和各自利益不同,由于誠信缺失,人與人之間能夠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并不多,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孤獨中。他過去的作品,總覺得是自己有話要說,而在《一句頂一萬句》中,“書中殺豬的老曾、剃頭的老裴,還有楊百順,他們的話都比我說得好,說得有智慧、有深度”。從這里就可以看出他對親密無間、和諧暢通的人際關系的追求,但同時隱含了相反的一面,即真實的現實社會環境中存在著令人失望和難以容忍的隔閡、孤獨、落寞的情愫與感覺。
《一句頂一萬句·出延津記》的主人公楊百順在經歷了人生的打擊與孤獨之后毅然踏上了出延津的道路,他的人生經歷以及心理、性格的轉變展現了如螻蟻一樣生存艱難的處境,雖然世界很大,身邊的人很多,但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熙熙攘攘并沒有給人帶來心理的滿足和踏實,反而身邊人不理解,內心的愁苦煩悶得不到排解和發泄,一直壓抑著的情緒讓人身處鬧市卻依然倍感孤獨,即使在真正走投無路的時候也無人可投奔、無人可言語,為了擺脫這種孤獨和煩悶,去尋找一個能“說得來”的人卻也是那么的不容易,為此付出艱辛的努力,一邊帶著希望拼命地尋找,一邊又在人與人惡意的揣測和傷害之中不斷失去,所以《一句頂一萬句》中不僅展示了小人物的善良、樸實、勤勞、踏實的珍貴品質,還展現了人與人之間和諧美好的相處氛圍,同時作者也從側面透露出人性中存在的與善意相對立的人性黑暗的一面,這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硬幣的正反面一樣,善良和邪惡本來就是相對立而共同存在的。
三、《一句頂一萬句·出延津記》中的隱喻
劉震云創作的《一句頂一萬句》這部小說,蘊含了深刻的思想,小說名不以十句、百句、千句來比照,而是冠以一萬句,前后形成強烈的反差,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和感觸。劉震云用客觀冷靜、不動聲色、直白平實的寫作風格敘述了生活中的種種瑣碎之事,但就是這種看似雞毛蒜皮的瑣事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讀者可以隱約且真切地感受到作者賦予該小說的一種隱喻。這種隱喻貫穿在行文的各個角落,以真實的人物、事件反映出來。此隱喻有如下兩點。
(一)對現實人際關系的不解與失落
劉震云以客觀的口吻訴說著故事,試圖把準確細致的生活還原出來,字里行間卻流露著一種可以察覺到的情愫,這就表現出他對現實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感到迷茫和困惑,表達了在跨越了現實和歷史,消融了城鄉和地域之后,這種中國人千百年來不變的精神上難以言表的寂寞。楊百順為了自己的生活能有個著落,“嫁”給了寡婦劉香香,劉香香沒了老公,為了對抗婆家所以“娶”了楊百順,兩個看似沒有感情交集的人最后走到一起,他們的結合不是純粹因為愛而結合,嫁娶之事更像是一種為了處理好自己人際關系的選項,而這種實際上有名無實的婚姻締結最終也會因為種種瑣事和矛盾導致分崩離析,事實上他們二人的婚姻只維持了不到一年時間就煙消云散了。關于老裴的風流事,販毛驢,走內蒙古,得艷遇,借此將這敘述擴大化,還涉及河北等地。作者在幽微隱約之處,對其加以褒貶,這種褒貶十分客觀合理,因為它超出了狹隘的對錯之分,在作者看來,現實利欲的合理性,推動著人的“行走”。劉震云固然是失望落寞的,但是更多的是不解,從他的觀念出發,人與人之間的一切,“一句”便夠了。
(二)在失望后仍然充滿希望
小說描繪了形形色色的生活,塑造了多彩的人物形象,也對失望過后的充滿可能性的生活寄予了希望,畢竟是原汁原味的生活,總是色彩斑斕,有正有反。“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事實上也是一種對希望的追尋,“出”和“回”從時代的角度來看都是對未來、對生活充滿希望而后產生的行為。梁漱溟說:“中國是倫理本位的社會。”劉震云是基于中國傳統理念,既表達了自己對人與人之間關系不和諧的不滿與失落,同時又保留著人心底里最真摯的善意和希望,老楊、老裴、老馬等,這些人都是帶著希望而活著。更重要的是,他們是朋友,成為大家庭的小分子,互相溫暖著、依靠著。人性是如此,生活是它的形式,在悠長的生命里,“一句頂一萬句”就是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