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后來,我明白了自己為何對這篇小說如此用力。六年多的時間,我時常混淆自己和朱莉。我無數次讓自己成為她,體會一個人的內在被一厘一厘侵蝕的驚恐和絕望。這些現實中的真實,超出小說之外的承載讓我持久地背負和反芻命運這種東西,沒什么捷徑,穿過痛苦和黑暗是唯一理解生命真諦的窄門。
2016年,我回到現實中的銀城,參加了第一次初中同學二十年聚會。由此,我開始遇到小說中的原型,我個人被擱置的一部分青春的生命體驗開始被喚醒。但是,那一年我剛好在寫作上做了一個系列的完結,我從2010年開始到2016年,用一個中短篇小說群搭建起銀城“爬行史”這個文學世界。我斷定不會再寫銀城了,因為“疼痛感”被分離的時間隔絕,我與它的生命連接已經漸行漸遠。我準備開始威海這個新的寫作路徑。
我在每年回到銀城的日子里,找她一起聊天、吃飯、喝茶,她講述著自己的遭遇,她的驚恐和不解四處彌漫,她和我一起回憶在黑龍江的幸福童年。她開始懷疑銀城這方水土與出生在黑土地上的命運相克。我記得很清楚,她對我說,你幸好走出去了。見面結束,我每一次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會默念這一句話,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冬季的小城干冷,色調有點兒灰,我承認每一次離開都是逃離。
她和我有著同樣的命運,我們跟隨著父母從祖籍山東的銀城鄉村出走黑龍江,被生在那里。上世紀90年代,又跟隨了父母返回山東。但,銀城是父輩們的故鄉,卻不是我們的。當我們又開始奔赴中國城市化“進城”期的巨浪,從銀城再次出走另一座城市,我們注定被不同地域的水土分割和影響。
朱莉產生出對人生環境的定義:自己是自己的故鄉。外在的一切地域性自然而然龜裂,這讓一個人真正開始向內走,尋求自我生命意識的追問。但這付出了小說中整個故事的艱難融合。
朱莉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她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了幾年,無法立足,又選擇回到銀城。但她不再和遲滯的舊有觀念合拍,她掉進了小鎮醫院現實混亂、錯綜的陷阱。李虎、郭院長、王慧、孫小力那些制造陷阱的人,究竟是朱莉的困擾者還是反推者?事實上,對于這些人,以及這個像一張大網的銀城,朱莉是突然插進來的一根骨刺。她以為世界都是從她的認知中舒展開來的,她殘存的那點兒光扒開了每個人佯裝固化的自欺樣子,每個人又從對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部分。于是,朱莉也開始了自我蘇醒。
小說中另一個故事是銀城里發生的另一場真實命案。我是從姐姐那里聽來的,讓我對銀城的認識深感陌生,我不愿意相信這里會發生如此罪惡。我記得我一個人坐在家里的窗前,很長時間緩不過神來,我想象著死去的那個人無數種死亡的樣子。窗外是一排又一排嶄新的小高層,小高層連接的是一條新建的棗鄉街,街上川流不息,據說它寬闊到足有八車道,好像整個城市都飛騰起來并無限敞開。
這個世界的事實真相都暗含隱形的連接,只是我們人的愚鈍和淺薄,只能看到那些高樓。我讓這個事件成為整部小說故事中的故事,隱秘鏈接讓朱莉陷入黑洞般的內吸。
人的一生,都不可避免地下沉過,有的人在剎那間,有的人足夠持久,以至認為“下沉”是生命的常態,讓人迷醉和快樂。可是,一旦你醒了,徹骨的痛苦便開始時刻撕裂。
2020年我終于把它寫了出來,可是朱莉這個人物似乎才開始她的生命過程,我們彼此無法放棄,我們就一起又活過了人生的青年和中年,我甚至為她預想了老年會如何度過。于是,誕生了一個以朱莉為主人公的系列小說。這些小說已經溢出了對文學地域的建構,我的重力從此偏向對人內在的建設。完結的時刻,我輕松極了,感到自己把自己卸掉了。我知道了朱莉與我的秘密,我對自己說:朱莉,再見。
去年因為疫情,我沒有能夠回到銀城,我和原型時常在微信上聊天,她對我說:我現在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我能聽出她的生命質量變得輕盈,就像自己穿過了另一個自己。她離開了那座醫院,為自己尋找了新的生活方式,仍然是在銀城。
也在去年,我又把它改成了電影劇本,保留小說原名。朱莉看清了一種現實:人生無非兩條路,一條出走,一條重返。這是我放至在電影海報中的一句Slogan。其實這樣對生命的理解并不新鮮,如果回溯時間,你會發現和相信命運是早已注定的,你只是在一步步按部就班地走。偶爾脫離出既定軌道的變化被稱之為“突破局限”。一代又一代人在相同的生命階段卻表現出驚人的一致,不同之處只是明晃晃的外相。不過,因為是朱莉分分秒秒經歷過的,就有了個體流動的感知和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