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這是我演戲的最后一個階段了

2022-07-06 07:48:03露冷

智族GQ 2022年10期

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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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鵬很想知道為什么程耳會選中他，但他并沒有把這句話問出口，因為同樣作為導演，他覺得這或許是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王一博也好奇為什么是自己，沒有很多演戲經歷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這位以文藝風格著稱的導演挑中，其中或經歷過哪些輾轉，但是他也并沒有直接問出口，而是讓《智族GQ》代為轉問。

但這個問題對于梁朝偉來說，顯然不是問題。他的職業生涯，由被全世界各種大導垂青的故事書寫而成。選中梁朝偉理所應當，但到底要如何通過自己的鏡頭，把梁朝偉的魅力折射到觀眾眼里，又如何最大化他的價值，為這部電影所用？這像是一道導演們的競賽考題。

而對于梁朝偉本人來說，他面臨的問題是：我為什么要選擇這么一部戲？他的作品列表滿滿當當，獲獎記錄長到需要滑好幾屏才能看完。他已經不需要再向外證明自己，來到這個階段，演戲像是變成了自己與自己的事情。

采訪中，他不止一次地說：我想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個演戲的階段了，可能過幾年我就不再拍戲了。

電影行業所格外青睞的這位寵兒，在思考如何與這個行業、與自己一生的事業做最后的糾纏和最終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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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織外套、白色襯衣均為Yohji Yamamoto

程耳在《無名》里，用了一臺阿萊65攝像機。這是一款迄今為止都被稱為“地表最強”的攝像機，以擁有龐大的傳感器著稱，每拍一部電影，它都會成為這部電影的宣傳點之一。黃磊也是第一次親身感受到這部攝像機的魅力，“難的不是明亮里有反差，而是暗下來以后，有不同層次的暗，暗里面還有反差”。這臺攝像機在梁朝偉身上效果顯著——當頂光從演員的頭上照下來，他臉上的大部分都藏于陰影之下，但隱隱約約，也能讀得到他的情緒——人們閱讀這張臉也已經閱讀了幾十年了。他原本就有一張適合黑白照片的臉，在《無名》那些暗下來的燈光里，人們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

每個人都在看他。日本演員森博之記得自己和他的第一場戲，“他坐在椅子上，沒有臺詞，居然把沉默演到淋漓盡致，我深受影響”。大鵬在電影里的大部分戲都是和他的對手戲，因此，他看他也看得特別仔細，“整部電影下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背影。他總是在片場踱步，你很想知道他腦子里面想的到底是什么，跟這個角色有關，跟這戲有關，還是完全沒關系。但是他總在思考，你也不忍心打斷他。”王傳君感覺自己來這個劇組，像上了一堂表演課，“因為有梁先生啊，天花板了。所以會經常看他拍的素材，再看看自己的狀態，調整一下”。

作為梁朝偉本人，他當然能感受到這種“被看”，也能感受到在他面前，突然緊張起來的演員們，“我會想盡辦法讓他們很放松，讓他們感覺我跟他們其實也一樣，我也會緊張，所以沒什么大不了。大家來就是把這場戲，盡大家的努力把它做好。”

而他接這部戲最大的動機，確實是因為程耳的電影美學，因為“漂亮”。在這之前，他剛拍完莊文強導演的《金手指》——他們上一次合作，是《無間道》。接到了程耳邀約后，去了放映廳看了《羅曼蒂克消亡史》，“很喜歡他們的攝影燈光，我覺得好漂亮啊”，于是他見獵心喜，接下了這部戲。

這是一個不在他計劃內的事情。他一再說，自己并不算是愛工作的人。“這是我演戲最后一個階段了”，他說，“我要找到一個我很喜歡的電影才能去做，我這個年齡，需要很長時間去準備才有那個精力。”

很難說是演員賦予了角色生命，還是角色依附在演員身上，支使著演員成為他們。1992年魏紹恩對他的采訪里，或許記錄下那個對他作為演員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個轉折時刻。那篇采訪里，他說自己過去是用腦子去演戲，“重復又重復地想想想，他會這樣子他會那樣子他會這樣說他會那樣做;一切想通了，我才去演”，他有點不再滿意這樣的表演了，“我想轉一下，用心去演。我只是感覺那個人，投入進去，由我的心帶領我去演，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在很多年前為準備其他角色，梁朝偉曾閱讀過大量關于軍統的書。如今回到類似的背景，他開始閱讀中國的近代史，“想象自己在一個這樣的環境里面，想一下我究竟在一個什么家庭里長大”，“希望能讓人感受到，一個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他的一種使命感”。

這樣的梁朝偉成為了全劇其他所有演員的“支點”，黃磊說，“這就是信任，我們的戲，眼睛、身體、語言、交流、溫度，這些東西都是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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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是人們想象中，今時今日的梁朝偉正應該去接的電影。每一幀，都有被打磨過的光澤。就連那些空鏡都拍得如此考究，哪怕一把木頭椅子，也似乎自有其氣息，隔著銀幕一絲一縷傳給觀眾。

這是迷影類觀眾喜歡的電影。而人們想象中，如今的梁朝偉只應該為這樣的電影付出。作為已經被納入電影行業神龕的人，他如今每部作品，似乎都必須經得起時間考量。

只是梁朝偉也時常接那些人們眼里“梁朝偉到底為什么要接這部戲”的電影。近年來他參演的電影在豆瓣評分，最低的只有3.5分。每當梁朝偉在這類電影中出現的時候，便會有兩種評論，“梁朝偉你是不是被綁架了，是的話你就眨眨眼”，“沒有辦法，他們實在給的太多了”。

對于梁朝偉來說——這兩種電影在他那里，并不分高下。他清楚哪些電影能更容易帶來贊譽，更明白大眾投射在他身上的仰望與期待，但他無法永遠回應這種期待。

嚴肅的，喜劇的，這兩類戲是他情緒兩邊的砝碼。“有些時候想折磨自己，會有些被虐待狂，想拍一些很嚴肅的電影”，“有時候覺得頂不住，想讓自己開心一點”——他并不是一個為了觀眾、為了電影藝術而拍戲的人，“真的沒有那么偉大。我覺得比較多的是一種自我調節，多過想讓觀眾開心。我不會因為別人喜歡我做某件事而去做某件事。”

這么多年里，他被無數次問過“為什么演戲”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永遠都是一致的——他覺得是一種“治愈”，“因為可以在鏡頭下宣泄自己很多壓抑的情感，我平時不會發脾氣，是一種發泄，當時并沒有想過要成為別人的焦點”，如果要再追問，他也會繼續給出答案，從童年的那個不快樂、不愛說話的自己說起，“我覺得這是一種很有用的手段，不然我也不會演40年的戲”。

實際上，他和觀眾幾十年的交情，也并不是只靠《花樣年華》、《無間道》那些電影達成。夾在那些得獎名單里的，還有《亞飛與亞基》、《東成西就》、《流氓醫生》等一串電影名字。這些電影未來或許不會被迷影類型的觀眾考據，但這些也完成了他對自己的治愈，更是人們記憶中“偉仔”而不是“梁先生”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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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代宗師》的宣傳期，王家衛采訪中曾經感慨，演過葉問這個角色，梁朝偉以后可以坦然地去演那些六十歲七十歲的角色了——某種程度上，《一代宗師》是王家衛的落地之作，他離開那些陰郁潮濕的故事，來到了一個較為明亮開闊的階段。王家衛或許便覺得，與自己幾度合作的梁朝偉，也接受了這樣的一次賦能，是下一個階段的開啟。

如今的梁朝偉已經不記得王家衛當面是否對他說過這么一句話。不過在他記憶里，《一代宗師》確實是他第一次演父親——其實，他26歲時拍《悲情城市》時，就已經做過一次父親了。電影海報上便是和妻子辛樹芬，還有孩子的家庭合影照。只是，擁有一個父親的身份，和把身為父親當作人物命運的一部分，是截然不同的父親角色。

不過在《一代宗師》之后，梁朝偉也并沒有進入演“六十歲七十歲的角色”階段。他的角色通常擁有一種奇特的無齡感，很明顯已經不是年輕人了，但要說是具體哪個年齡，也并沒有答案。

一個演員固然擁有某種與歲月拉鋸的魅力，但事實上，他剛剛度過60周歲不久。在幾個小時后的拍照完畢后，他顯得極為疲憊。采訪里，他經常側過頭去，輕聲柔和地說話。他的語速不快，當他提到過去的那些作品的時候——《悲情城市》也好，《一代宗師》也好，《聽風者》也好，他會閉上眼睛，露出微笑。你不知道那個時候徜徉在他記憶里的，是哪一件事，涌上他心頭的是哪些情緒——他不是一個熱衷于自我輸出的人，從來不對著鏡頭做慷慨激昂的陳詞，你知道他保留甚多，于是，你的好奇也會甚多。

打開抖音搜索他的名字，關于他“電眼”的分析位于搜索結果前列——˙這又是一件被人們討論了幾十年的問題。那些分析里說，他擁有東亞人中極高的眉骨，眉毛粗濃，眉間距又比平常人窄，因此他的眉眼集中度高。或許的確如此，不過，當你近距離閱讀這張臉的時候會發現，他的上半張臉的壓迫性和下半張臉的柔和，是一種奇異的搭配。也許這是這張臉具有復雜性，可以穿梭在不同角色中的原因之一。是啊，面對他這張臉的時候，任何一個他這四十年的觀眾，都會想知道梁朝偉的構成和梁朝偉的秘方：是什么造就了他過去的那些角色？又有哪些記憶永久在他身上停留下來，成為他如今的底色？

梁朝偉何以成為梁朝偉，是一道永遠在被解答，也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的試題。

“我想這是我表演生涯的最后一個階段了”，他再次說，“表演需要很多體能，我現在沒有那么多精力去拍很多的電影了。”他的下一部戲原本今年開拍，但因為他“目前一點工作的心境都沒有”“今年突然間不想工作了”，于是推到了明年，再然后，“明年又突然間不想工作了”，目前推到了2024年。

這是巨星的最后一站征程。帶著無可爭議的榮光，但又隱約有即將到來的傷感。

像梅西來到了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