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悅之心

白音格力

從山村人那里討來壇子四五個，雖然不過五六十年前的，其貌樸陋，其態憨拙，但仍覺得珍稀無比。

它們大大小小胖胖瘦瘦高高矮矮，隨便一擺，空空如也，卻是一肚子的云水襟懷的美。有時發呆看上一眼，又覺得它們是學識淵純的山中隱士，著布衣，喜闃默，忍貧寒，安淡泊，一生無欲無求，無縛無系。

壇子一生淳樸，任世間翻到哪一頁歷史，是松月照清泉的詩情韻文，或大風吹月亮的激昂雜論，它都那般率素澹靜，如散韻相間的一帖閑情，隨情適性。

那一刻，好似俯仰了千古悠悠，只放眼一個壇子里，足可作一生縈懷之物，可盛放谷雨、白露、小雪，可收藏清風、明月、煙云。

盛月色而清曜，藏月色而清皎，一個老壇子，敦厚溫良，拳拳初心，堪可綿綿密密護心，令人安詳自足。

少年時得細竹一截，會歡心地手制小笛，有板有眼。吹出響來，則欣喜如小馬駒亂跳。

那時不管在村子里還是小山上，常會聽到有笛聲悠悠，婉轉縹緲。那笛聲，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能系住一村子的炊煙，能拴住一只上躥下跳的小黃狗，能牽住如梭的日月過隙的白駒。

如今在城市里，是聽不到笛音的。想來我只聽得一次，距今已十五載。

那時貧窮，但夢想著有一個推窗見海的小房子，即使身無分文，任癡心妄想。后終于購得一處，站在陽臺上，一大片的海，近在眼前，還有小山，松風吹浪花，每天在那里站一站，便覺得心神暢快，別無所求。

有一日，忽聽得窗外有笛音，在海邊小山上。那笛音清越，不知是誰人山中吹起。隨后幾次進山，只為尋一縷笛音。

十幾年里，我常作山中野夫，自得其樂。我一直覺得我是被一縷笛音牽了去的，那縷笛音，在我的生命里，伴著古人的漁歌款款，樵唱悠悠，讓我覺得人生從此多了不一樣的風月，幾分深邃，幾分雋永，珍稀如琳瑯。

一個素物，一件素事，不起眼，卻叫人無端而喜，心神翩然。我珍惜著那樣的時刻。

清人金圣嘆非常珍視人生須臾之快樂，瑣瑣屑屑地記錄了許多人生快哉事。

他于夏月早起，看人松棚下鋸大竹作筒用，頓覺快哉;冬夜飲酒，寒意撲來，推窗而看，見雪大如手，亦覺快哉;重陰匝月朝眠不起時，忽聞眾鳥作弄晴之聲，推窗便見日光晶瑩，林木如洗，更是快哉。

須臾之間，喜悅之情，不過是有一顆惜悅之心。因能向內而惜，始可向外而喜。因惜之，所以林棲者才能聞風坐相悅，山居者便能只向空山自怡悅。

懂得珍惜，走在哪里，都可以做光陰的詩酒琴棋客，行到何時，都可以擁有風花雪月天。擁有一顆惜悅之心，見水破冰，苔始青，柳半黃，花初綻，眼前便有一隊一隊的春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歡歡喜喜而過。擁有一顆惜悅之心，手執一卷桃花水響，或染老宣一角暮山青、新月白，抑或坐聽流水說書，明月誦詩，每一個日子都不再尋常，總有一窗水聲，悅人之耳，總有一樹霞，悅人之目。

（編輯? 余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