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力測試

侯擁華

大概是春天的時候，他得到了父母離婚的確切消息。

記得那天，風和日麗，陽光明媚，一切美好得不像樣子。他抱著籃球一身熱汗，剛和同學從外面打球回來。他顧不上洗臉，拿球衣的衣角正忙著擦去額頭汗水的時候，母親從外面匆匆歸來。母親看見他，并沒有理他，而是撲通一聲陷落在沙發里。起初她埋著頭任憑一頭烏發遮住臉，而沉沉不語，后來輕輕嘆息一聲，就倒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了，仿佛死去一般。

母親絕望的表情嚇住了他，不知所以。他趁母親不注意，偷偷翻了一下她的手提包，才發現里面多出來一張暗紅色封面的離婚證。然后，他沖出家門，在馬路上飛奔，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那天的風很大，街道上的行人很多，一張張明媚的笑臉從他身邊掠過，他卻如處深冬，整顆心被寒風吹徹。迎著風，那天，眼淚流了他一臉，他卻哭不出聲。

后來，母親走了，父親也不辭而別。他后來得到的消息是他被法院判給了父親。再后來，爺爺奶奶開車過來接他回去一同居住。為此他換了一家籍籍無名的中學開始混日子。

大概是一個飄著鵝毛大雪的日子，父親才從遠方歸來。看樣子一定是生意受挫了，整個人都灰頭土臉的，頭發長且凌亂，一臉的胡楂都顧不上刮。黑色風衣靠近左手的口袋處，在父親抽手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洞。

爺爺不停搖頭嘆息，說，你總算回來了，這孩子最近一直說頭疼，一學習就說頭痛，大概是腦子壞掉了，你快想想辦法吧，要不去醫院看看？父親走過來，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笑了一下說，孩子聰明著哩，我跟他談談心。

父親似乎并不著急，坐下來，拉住他的手，輕聲地問，是真的嗎？腦子怎么壞的？他灰著臉，面無表情，說，啥也記不住，就是記不住。父親笑了笑，說沒事，過兩天給你測試一下記憶力。

周末的時候，父親從外面回來，拉著他的手急匆匆往外面趕。他們拐了兩條街道，在一所學校門口駐足。父親似乎和門衛師傅很熟識，打了聲招呼就進去了。

你總是說你的記憶力出了問題，今天我們就讓專家測一測。父親把他拉到一個教室門口停住，輕輕敲了一下門，然后里面露出一個花白的頭——是一個架著眼鏡教授模樣的老頭子。

記憶力專家在黑板上寫了長長一串數字，讓他用力記，說一會兒回來測試。專家走后，他默默在心里記。過了一會兒，專家回來，隨手就將黑板上的數字擦掉了。

你背一下。專家說。

然后，他遲疑著一個一個往外背。專家聽得很認真，一邊聽一邊點頭。等他把最后一個數字背出來的時候，專家笑了，一臉吃驚地看著他，對他說，你都背對了，簡直是記憶力方面的天才呀！真不可思議！

父親后來牽著他的手，一臉滿意地走了。

那次記憶力測試之后，如有神助，他無論記憶什么東西都格外輕松。再后來，他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名牌大學。畢業后，他當了老師，到一所中學教書。

那年，他帶領著他的得意門生要赴省里參加一場數學競賽。其中，一個他最為看好的學生，有一天找他傾訴，說很緊張很害怕，那么多高手，他去了也是白去，索性不參加了。他看著他，靈機一動，決定組織一次測試。后來結果出來了，那個學生很出色，測試成績拿了第一名，高高興興地參加省里的數學競賽，得了一等獎，把大家都高興壞了。

他陪學生參加頒獎大會的那天，他忽地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場記憶力測試，撲哧一聲，笑了。

其實，數學測試那天，他找了其他班成績一般的學生來陪他最得意的弟子考試，他怎么會不勝出？

而父親請專家給他進行的那場記憶力測試，他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測試的時候，記憶力專家隨手將黑板上的長長的一串數字擦掉，他怎么知道他背的一定就是正確的呢？

他想回去后就找父親，問清楚這件事情，后來轉念還是決定放棄。那一刻，當年父親挫敗不堪的模樣在他腦海閃了幾下。他想起他穿著風衣的樣子，想起他滿臉的胡楂，以及他黑色風衣靠近左手口袋處那個不起眼的小洞。想起他勉為其難的微笑，和牽著他的手匆匆穿越街道找尋記憶力專家測試的情景……

不知什么時候，他眼角處有晶瑩的淚珠，滑落下來，打濕了他的手背。

（編輯? 余從/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