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白嫵
近日,改編自關漢卿作品《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的《夢華錄》一經播出,就引發了熱議。原作講述了宋引章識人不清,誤嫁“家暴男”周舍,趙盼兒設計營救宋引章的故事。在故事的結尾,周舍將趙盼兒與宋引章告上公堂,幸好負責審理案件的李公弼公正,最后杖責了周舍六十,將趙、宋二人無罪釋放。
原作對李公弼有很高的評價,贊揚他:“聲名德化九重聞,良家夜夜不閉門;雨后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
但即便是被高度贊揚的李公弼,也有徇私之嫌。周舍的父親是鄭州同知,與李公弼份屬同僚。李公弼在宣判時說道:“如果不是看你父親的面子,我還要送你去有司問罪。”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關漢卿在人物塑造上的用心,即便是著墨很少的人物也描寫得立體復雜。
關漢卿作品中官員的形象多樣,文官武將均有筆墨。他們的形象或貪污昏聵,或良善公正,或慷慨豪氣……一應故事精彩紛呈,一干人物躍然紙上。
廣為人知的作品《竇娥冤》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秀才竇建章將女兒端云交給蔡婆婆當兒媳婦抵債,后來端云改名為竇娥。竇娥與蔡家子成婚僅兩年就成為寡婦,在家守節,侍奉婆母,與婆母相依為命。
一日,蔡婆婆出門找盧大夫收債。盧大夫無力歸還,將蔡婆婆騙至郊外,準備用繩索勒死她。行兇之際,被張驢兒父子喝止。張驢兒父子無賴,以救命之恩為由,要求蔡婆婆嫁給張父,竇娥嫁給張驢兒。
竇娥知道這事后堅決反對,張驢兒心生毒計,要挾盧大夫給了他毒藥,準備毒殺蔡婆婆。誰料,摻和了毒藥的湯水被張父喝掉,一命嗚呼。張驢兒趁機要挾竇娥,竇娥不肯屈服。于是,張驢兒將竇娥誣告上公堂。因為擔心婆母受刑不過,竇娥招認了罪行,被判斬首。
作出判決的糊涂官名叫桃杌,是楚州太守。關漢卿對桃杌的描寫極為辛辣諷刺:“桃杌做官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
當張驢兒等人上堂跪見桃杌時,桃杌竟然也向他們跪下。衙役問桃杌為何要這樣做,桃杌說道,這些來告狀的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故而有此一跪。

桃杌這荒誕的行為,為這段描寫添加了一些“喜劇”色彩,但這樣的“喜劇”襯得悲劇更悲,敏感的讀者讀到這里,已對竇娥的命運有了不好的預感。由后文可知,桃杌太守后來升任他地,盡管最終在竇天章主持下被杖一百,永不敘用,也可以窺見古代官場的黑暗與現實的悲涼。
值得一提的是,桃杌是梼杌的諧音。在《左傳》中,梼杌是顓頊的“不才子”,他冥頑不靈、兇狠傲慢,后來演變成了民間四兇獸之一。關漢卿給太守命名為桃杌,其中內涵不言而喻。桃杌也成了關漢卿作品中的頭號昏官。
除了桃杌外,關漢卿作品中還有很多昏庸、貪婪的官吏。《緋衣夢》中草率結案的賈虛、《望江亭》中陰險猥瑣的楊衙內、《包待制》中好色殘暴的魯齋郎,都令人印象深刻。
關漢卿的雜劇整體上都符合“皆大歡喜”這一個結局,相對應地在劇作中就會出現伸張正義、懲治惡人的正面官員形象。現存的十八部雜劇內,其中有兩部以包拯作為重要角色,分別是《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和《包待制三勘蝴蝶夢》。
包拯的正面形象,毋庸諱言。不過,關漢卿描繪包拯不過分強調嚴明公正,而是別出心裁地選取了“機智”和“人情味”兩個角度。
包拯對魯齋郎的犯法義憤填膺,對受害者的遭遇深切同情,決心伸張正義。由于圣人(皇帝)對魯齋郎的維護,包拯在上書魯齋郎罪過時,沒直接寫“魯齋郎”,而是寫成了“魚齊即”。在圣人批了“斬”后,包拯將剩余筆劃描上,“魚齊即”則成了“魯齋郎”。通過這樣戲劇性的手段,魯齋郎終于得到了懲治。
《蝴蝶夢》則強調包拯的人情味,主要講述了王老漢被權貴葛彪當街撞死,王老漢的兒子們圍毆葛彪,失手將其打死,要為其償命的故事。王老漢的三個兒子兄友弟恭,爭相自認兇手。王母更是懇請包拯寬恕王老漢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以自己的親生兒子償命。包拯午間休憩,夢見蝴蝶墜入蛛網之中,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出手相救。醒來后,包拯勘破蝴蝶夢境,以偷馬賊趙頑驢代替王三償命,并嘉獎王母,讓其闔家團圓。

除了包拯外,開封府尹錢可也有兩篇劇目,分別是《錢大尹智勘緋衣夢》和《錢大尹智寵謝天香》。錢可為官正直、擅于斷案,劇中稱他“筆題忠孝子,劍斬不平人”。關漢卿還特意著墨了錢可的外貌——滿面胡髯,貌類波斯,滿朝皆呼波斯錢大尹,一個高鼻深目的大胡子形象活靈活現。
《緋衣夢》講述了李慶安被冤枉殺人的故事,因為證據指向李慶安,錢可曾三次提筆欲寫下“斬”字,但三次都被一只蒼蠅飛到筆端阻止。錢可由此認為李慶安必定冤枉。而后,李慶安在獄神廟夢見了四句話:“非衣兩把火,殺人賊是我。趕得無處藏,走在井底躲。”錢可反應敏捷,從中推斷出兇手名叫裴炎,躲藏在一處名字里有“井”的地方,最后裴炎被抓獲,李慶安昭雪。
《謝天香》一劇不涉及案情,講述的是錢可對友人柳永的規勸,希望他不要在“花街里留意”,要“多在功名上用心”,呈現出典型的正統讀書人形象。錢可假意迎娶謝天香,絕了柳永的念頭,在柳永功成名就后將其“歸還”。這樣“因此上三年培養牡丹花,專待你一舉首登龍虎榜”的情節,也體現出了錢可的霸道和謝天香的無力。
同樣為友人進行“感情調解”的官員,還有《杜蕊娘智賞金線池》中的濟南府尹石敏。石敏與錢可不同,錢可真心為柳永前途著想,石敏對朋友韓輔臣則是放任態度,最后在韓輔臣的以死相逼下,石敏運用權力讓杜蕊娘嫁給了韓輔臣。石敏雖然有清正嚴明的官聲,但展現出的人物性格遠不如包拯、錢可鮮明。他的人物特征,就是平庸。
至于其它劇目中最后出場的“好官”,就連平庸都算不上了。比如《望江亭》中的巡撫李秉忠,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宣讀圣旨,只是“工具人”罷了。
關漢卿對三國英雄情有獨鐘,留下了《關張雙赴西蜀夢》和《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兩出經典劇目。
《西蜀夢》是關漢卿早期的雜劇創作,講述了關羽、張飛死后,魂魄回到西蜀,托夢給劉備敘說心中怨憤,請求劉備為他們復仇的故事。
在關漢卿創作《西蜀夢》之前,幾乎沒有關羽、張飛托夢的完整故事。李商隱有詩“益德冤魂終報主”,但語義簡練,不知具體內容。《西蜀夢》就是關漢卿基于“冤魂報主”這個題材的再次創作,展現出了劉、關、張深厚的兄弟情義,英雄壯志未酬的遺憾,以及對東吳的強烈憤恨。

《西蜀夢》對歷史進行了改編,將關羽和張飛的死亡規劃在同一時間,加深了劇本的戲劇沖突和悲劇感。劇情中,關羽和張飛都不知道對方已經身亡,在路上見到對方時,第一反應都是躲避對方,以免自身的“陰氣”傷害到兄弟。這樣細節的描述,不提兄弟情義,但字字都是兄弟情義。
張飛魂魄回到西蜀時,正是劉備壽辰,劉備在大殿上接受群臣祝賀。張飛思及這恭賀的群臣中不再有自己,只能駕一片愁云在殿角痛淚交流。關漢卿這一筆,讓英勇無畏的莽張飛細膩起來,使其人物更加豐滿。
如果說《西蜀夢》是英雄的挽歌,那《單刀會》就是英雄的詩。關羽單刀赴會一事,史書上只有寥寥數筆:“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請將軍單刀俱會。”關漢卿極愛關羽,為了塑造出關羽的神威凜凜、英雄氣概,在表現形式上別出心裁,在第三折劇目中才讓關羽正式出場。
《單刀會》的第一、二折,借喬玄、司馬徽之口反復渲染關羽的英勇,讀者未見關羽其人,就已感受到關羽的氣勢。
關羽明知宴非好宴,仍然決定“既然謹謹相邀,我則索親身便往”,可見其膽魄。關羽亮相之后追憶往昔,掛印封金、灞橋挑袍、千里獨行、五關斬將、匹馬單刀鎮荊襄,讀來令人熱血沸騰。收尾處關漢卿回到了關羽沙場初揚名的畫面,昔日的關羽與現在的關羽重合,英雄依舊是那個英雄。這一幕如同電影的閃回手法一般,在技巧和人物塑造上都達到了巔峰。
除了關羽、張飛,關漢卿還為尉遲恭、李存孝寫了劇目,將尉遲恭的勇力和忠誠,李存孝的冤屈和憤懣一一講來,雖不如《單刀會》廣為傳唱,但也精彩非凡。
關漢卿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勾欄瓦肆中度過,自稱“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因此,他對底層人民的生活、貪官污吏的腐敗有著深刻的認知。他在雜劇中鞭撻那些權豪勢要,懲治昏官小人,揭露他們的昏聵與丑惡,同時也熱情地謳歌英雄,贊美他們的剛直和氣概。
關漢卿生在一個不太理想的時代,他將自己的理想寫進了文章,把文章化作驚堂醒木,試圖喝醒眾人迷蒙的眼。他是入包拯夢的蝶,是阻錢可筆的蠅,亦是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