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
今年元月,我去武漢為老哥慶祝八十大壽。望著略顯肥胖、腿腳不便的老哥,心里想:真的是歲月不留情,仿佛眨眼揮手間,我們兄弟就都進入老年了。
眾所周知,在我三歲多時我們兄弟就分別了。我進了城改名換姓,哥依舊住在鄉下破爛的茅草房里,從那以后,我們兄弟之間便只有短暫的會面。而在那些短暫的會面中,年長四歲多的老哥,會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那些苦難深重的傷疤,從而給我留下積極樂觀、風華正茂的記憶。
1957年夏天,因表姐一家在武漢的緣故,他要去武昌實驗中學讀高中。離開老家的前夕,他來城里看我,問我喜歡什么玩具。我想了一下說小汽車。他當時就給我買了一個汽車玩具,那是一個天藍色的、大約兩個火柴盒大小的小汽車,它伴隨著我好些年。應該說,我在小時候是做過汽車夢的。但是后來,在小轎車成為普通家庭的日常用品時,我卻沒有動過買車的念頭。難道說,在我十一歲的那年,那個天藍色的玩具便圓了我的汽車夢,以后任憑多么昂貴的豪車都不能再打動我的心?
1962年暑假期間,哥從廣州回武漢途中,在衡陽下了車,來家里看我。當天夜晚,我們坐在門前小坪里乘涼聊天。忽然來了兩個民警查看他的證件。他站起來,在身上四處摸著,找不到放證件的錢包。正著急時,我看到凳子后面有一個小錢包。他從錢包里拿出證件。民警問他住多久,他說明天就回武漢。因為從來沒有民警登門查證件的事出現過,于是大家都很緊張。第二天一早,哥就走了。
多年后才知道,那一次他去廣州,是為了與母親會面。母親設法請人把他帶去香港。他在廣州住了半個月,并沒有見到有人來找他。學校開學在即,他只得離開廣州回校,他剛走,請的人便來了。本有機會那年便去香港的,卻陰差陽錯失之交臂。我問他遺憾嗎?他說也不怎么遺憾,說不定當時那條路也走不通,如出意外更不好。
1964年,又是暑假,他和表姐一家游桂林。返漢途中,他一人下車,在衡陽住了一晚。他問我,明年就要考大學了,想過沒有,是考工科還是文科。我說我想考文科。哥沉吟片刻說,我看還是考工科為好。工科錄取的人多,把握大些。我點了點頭,立刻便改變了主意。
哥的這句話之所以這么有分量,是因為當時他是我心中的偶像。之所以成為偶像,一是他的字寫得好,二是他的舊體詩寫得好。
那些年里,哥每年會給我寫兩三封信。信中不談身世,也不談時政,只說些讀書上進一類的話。我記得有一封信里說,他現在每個月有四十元工資,將四十元分成三份,一份用于吃飯日用,一份用于買書,一份存下來供旅游用。這不就是古人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嗎?我對此很景仰。哥在每封信后一律寫上四個字:吾弟勉旃。“吾弟勉旃”這四個字便成了我勤奮用功的警鐘,又如同私塾先生的戒尺時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哥信上的字寫得極好。有一次,他用毛筆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字跡端正而清秀,絕不亞于書店賣的楷書字帖。我極為喜歡,把它放在書包里,每天取出來看看,當作書法品來欣賞。
有時候,哥會在信中把他自己寫的舊體詩抄給我。我一讀便入迷,喜愛不已。我至今記得他在一首詠風箏的詩里寫道:“欲上青云須自主,受人牽絆總蹉跎。”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壓抑和無奈。
我后來問過他,你的字和詩是怎么練出來的。他平淡地說,也沒有下多大的功夫,寫寫吟吟便出來了。我想起梁啟超說過他在日本學日文的事。中國留日學生初到日本時,都得先到專門學校學語言。梁說他沒去過,晚上在煤油燈下,翻翻日本的報紙和雜志,幾個月下來,日文也就自然通了。我想,哥就是梁啟超式的人物,可以無師自通。
1978年8月,他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取武漢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研究生。得到喜訊后,我立即去了武漢,一是當面祝賀,二是我也想考研究生,而且考武漢的大學的研究生。哥當然贊同,但也擔心。他說,你沒有讀過中文本科,明年春天就要考,時間緊迫,卷帙浩繁,從何下手呢?我那時真是無知即無畏,執意要考。我從他那里借來幾本參考書,回家后便一頭扎進書堆里。臨近考試的前一個月,哥從武漢來衡陽,幫我做沖刺前的惡補。他在衡陽住了一個星期,返漢的前一天我們去看電影,演的是香港片子《三笑》。唐伯虎冒充仆人進宰相府,露餡后承認自己是唐伯虎。宰相說,你是真唐還是假唐,我不知道,你拿什么來證明呢?我笑著對哥說,我是“真唐”還是“假唐”也無憑證,考研是個檢驗,考上是“真唐”,考不上是“假唐”。
這年秋天,我接到華中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到武漢那天,哥到火車站接我。見面后兄弟擁抱,哥連聲說,天恩祖德,天恩祖德呀!
那時哥已有一個溫馨的小家庭:嫂子賢惠端莊,三個侄兒女聰慧活潑,還有一個整天忙碌付出的老外婆。每個星期天,我騎著哥家里的舊單車,穿過長江大橋與漢水大橋來哥家,不但可以蹭飯吃,還可以結識他身邊的朋友們。
哥的家里聚集著一批意氣風發的荊楚才俊。大家聚在一起,高談闊論。他們談曾卓先生新發表的《陰影中的〈凱旋門〉》,傳閱朋友圈中的怪才張志揚的那些似懂非懂的哲學論文。他們一個個對自己滿懷信心,相信可以成為某個領域里的第一流人才。八十年代的中國,人人都有獲得解脫的感覺,人生有了盼頭。神州大地,生機蓬勃。哥身邊的那些年輕人,堪稱當時中國人的代表。
哥對做第一流人才更為堅定,他于是決定出國。那時中美剛剛建交,從1979年初到1980年底,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闖過多少道關口,終于把手續辦好了。武大提前半年為他開論文答辯會,除了本校的教授外,又特地聘請了北京大學的陳貽焮教授以及我的導師石聲淮先生等九位老師,組成一個陣容龐大的答辯評委團,對哥的論文《從建安到太康——魏晉文學的演變》進行嚴格審查與論辯,最后全票高分通過。
這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場碩士論文答辯會,在當時是很新奇的事。武漢高校人文學科的在讀研究生三百余人都參加了旁聽。大家都興奮莫名,如同過節,紛紛拿哥的論文當作樣板。臨出國那天,來武漢車站送行的人不下百人。折柳盛況,并世少有。對于不久后留學的滾滾潮流來說,哥無疑是最早的引領者。
為了讓哥能自由地飛翔,父親特為送他一對翅膀,將“異明”改為“翼明”。果然,仗著這對翅膀,他在美國的天空中飛得很高,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1990年秋,哥決定去臺北陪侍父母,同時在文化大學、政治大學任教授,直到2008年1月從政治大學退休。
退休后他有三個選擇:去美國(他妻兒在美國),留臺灣(他在那里有眾多同事與學生),回大陸。哥毅然選擇回大陸,定居在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武漢。
但他退休后并沒有真正休息,而是鼓足余勇,發揮余熱,立即滿腔熱情地投身到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事業之中。2008年9月至2014年8月,他受聘為江漢大學文學院講座教授六年,2012年3月至2020年8月他又受聘為華中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并任國學院院長、長江書法研究院院長,前后八年半。工作之外,發憤著述,每年都有新作問世。十多年里,他先后編寫出版了《論語新詮》《顏氏家訓解讀》《顏氏家訓全本新繹》《魏晉風流》《文學與玄學》《寧作我》《時代與命運》《江海平生》《江海清談》《大時代里的小故事》《唐翼明自書詩》《中國書法之美》(五冊)等十幾種著作,迎來他作品出版的井噴期。
2010年,武漢書法界為他舉辦了一個隆重的書法作品展。他將這個展覽命名為《歸來》。是的,歸來歸來,歸去來兮。他回歸這塊生他育他的文化家園,同時也回饋這個養他培他的故國鄉土。
盡管他當年急迫地要走出國門,盡管他在美國度過十年的求學生涯,盡管他也常常講西方文明的一些理念,但我知道,哥的骨髓深處依舊是一個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他深愛自己的國家,他的魂魄始終是中國文化。在一部新書發布會上,他面對媒體和數百名聽眾說,他一生真正崇拜的是孔老夫子。這是他的心聲。
感謝天恩祖德——時代的進步、父母的善良,使我們兄弟在度盡劫波后能迎來自在的人生;感謝中國傳統文化的培育,使我們兄弟在迷茫的世道中能擁有辨識真偽的目光。愿老哥翼明健康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