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

厲彩虹

不知道它的葉子為什么要如此密密匝匝橫長，靠得這么近，葉子之間連一絲縫隙都不肯留，做到了真正的親密無間、旁若無人。它是一株綠植，被稱為“明鏡”，在樓上天窗下已經好多年了。那一年去花棚，看這參差的綠滿月安靜地伏在花架底層，讓人憐惜，這就是我們的緣分。春風一來，杏花就開了。我小心翼翼地捧它回家。

明鏡薄薄的葉子一層層疊著，每片葉邊都以白絲裝飾，由小到大擴展開來，恰到好處形成了一個輕盈的圓。還可以更有創意嗎？這是誰在空中作畫呢？那手指染了綠彩一排排點過去，一個個小圓趨向中心，直到形成一輪薄薄的圓月。它一絲不茍地鋪展開，仿佛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展得這么齊，理得這么透，好一片清靜。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既非臺，即入心，入心的便是那清平明鏡。

那一枚枚綠鏡，映著你的容顏，明眸含笑且共云生。那綠鏡里處暑的光影消散了狂風暴雨，天淡了，秋風起，“旋書紅葉落”。那一枚枚綠境，是一湖湖秋水，波平浪靜。“明鏡池開秋水凈，冷浸一天空翠”，秋天的水摒棄了熱烈的姿態，緩緩流淌，卻又有一股深沉的力量。忍不住捧起來，水流穿空，明鏡搖曳，亮亮的，照徹了人間。

聽說，它來自非洲的加那利群島，那是遙遠的國度。奇跡似乎總是要來自遙遠的時間或空間。如夢一樣地醒在某一刻，明鏡醒過來，展開了一片片綠色的翅膀。我捧它回來，天空霞光燦燦，紅金交織。太陽半掩在霞光中，光芒萬丈璀璨了空宇，它一點點隱去，留下晚霞滿天。傍晚的明鏡也染成了五彩，參差著，帶著一朵朵異鄉的夢，它隨我來了。

從此，它就在我的天窗下明亮著，旁邊是一株紫紅的海棠。每推開門，瞥向天窗，我總是會被那熱烈的海棠震撼。海棠迅猛地成長，大朵大朵的花一場接一場盛開，是那種高調的紫紅。靠近，就會發現無數的花骨朵兒正齊齊上揚，好像下一秒就會擁滿天窗。我久久佇立，看那花枝下墜，流淌成蜿蜒花瀑，日復一日。旁邊的明鏡要安靜許多，它映著一層淺紅，比肩而立，一直保持著它原來的樣子，鏡里繁花似錦。

那花里有鏡，鏡里有花，原來是天窗下默契的成長呢。飄雪了，明鏡多一層清冷;雨落了，明鏡接一窗珠音。照得新燕啄春泥，照得“木落雁南渡”，經年之后明鏡看上去竟沒有絲毫改變，依舊參差地綠著，薄薄地亮著。

是誰給它取的名字呢？看著這奇異的一株綠植，心里就亮起了一面鏡子，青銅或玻璃，都讓人會心一笑。這取名人當是愛美的。它綠意盎然又玲瓏剔透，鏡子里，春煙含窗柳如眉;鏡子里，秋風畫扇月如水。油亮平整，光可鑒人，就叫了明鏡吧！從此這世上又多了一分詩意。

這取名人也當是智慧的。唐太宗李世民說過，“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這里“鑒”即為明鏡，他的貞觀之治就得益于他的明鏡理論，他是明智之人。達·芬奇也說作畫之人的心應像一面鏡子，要“師法自然”，他明白蒙娜麗莎微笑的內涵，才讓后世之人為之癡迷。心里明鏡一般，不就是聽得明白，看得清楚嗎？取名人面對這綠植沉思，從這綠色的蓮花盤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想到自己的過往，就賦予了它“明鏡”的稱謂吧！從此，這世上又多了一分理性。

早上去荷塘，看那一波荷花池水，正應了“萬頃芙蕖蓋明鏡”，荷花或隱在葉間，或高高挺立，疏影倒映，清明澄澈。偶有夜雨，水漫曲橋。那一片明鏡天地相接，纖塵不染，人立橋頭覺得即刻化羽，也生“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隨去”的感慨了。幾天沒有雨，那湖面將沉下去，荷就挺得更高一些，天天花相似，日日景不同。那碧水流芳去，我的明鏡它一如當初。世間萬物隨流水，許多年了，天窗下的明鏡依然是舊日模樣。

明鏡喜歡干燥，樂得涼爽，只需我偶爾給它淋一點兒水，它就會怡然自若了。最里層的葉長出來，最外層的葉就干掉，周而復始。這一種恒久的力量甚至會讓人有一種錯覺，時間會停止，時間就停在了那個明鏡初成日。那時山巔松月對霜寒，那時“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守其初心，始終不改。”明鏡目送流星墜落大地，迎接飛鳥掠過長空，清朵兀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