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中國美術館)
討論由金的繪畫離不開觀念,在繪畫發生中的觀念和語言的進程中,由金提供了一個讓觀念進一步“實驗化”的模式,透射了一個關于“通道哲學”的范本。這讓人想到柏拉圖,他在《理想國》中設計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洞穴寓言:“有一批人猶如囚徒,世代居住在一個洞穴之中,洞穴有條長長的通道通向外面,人們的脖子和腳被鎖住不能環顧,只能面向洞壁。他們身后有一堆火在燃燒,火和囚徒之間有一些人拿著器物走動,火光將器物變動不居的影像投在囚徒前面的洞壁上。囚徒不能回頭,不知道影像的原因,以為這些影子是‘實在’,用不同的名字稱呼它們并習慣了這種生活。當某一囚徒偶然掙脫枷鎖回頭看火時,發現以前所見是影像而非實物;當他繼續努力,走出洞口時,眼睛受陽光刺激以致什么也看不見,只是一片虛無。他不得不回到洞內,但也追悔莫及,他恨自己看清了一切,因為這給他帶來了更多的痛苦。”柏拉圖所描述的作為“通道”的那條長長的洞穴不是空洞的真空,里面有光有影,有人和器物、故事和影墻,通過的過程充滿了各種不確定。世界有著無限可能的通道,有選擇的機會,充滿了懸念和體驗的未知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通道是神秘的,是離開此處探尋未知的可能;通道更是希望的象征,是擺脫困境的救贖。
在由金的作品中,樓梯、爬梯、門窗、長廊、軌道和水域航道提供了空間位移的“可能”,成為從一點伸向另一點、從一個空間進入下一個空間的“通道”。由金的繪畫起源于數碼時代的視覺經驗,在他開始的作品中,他將人物置于數碼曲線所呈現出的水域、街道和各種室內場所,營造了一種電子虛擬性的虛幻視界。這種虛擬的幻界在當代已然媒介化的現實中成為一種波德里亞意義上的“超真實”(Hyperreality),在這個當代人習以為常的幻象中,現實本身仿佛在超現實中坍塌,從媒介到媒介,到處充滿著圖像的誘惑,圖像重組并再生產了一種全新的擬像視界。今天的對外在世界的抽象不再是對風景、地圖、復制品、鏡子或概念的抽象,擬像不再模擬某一具體的形或某一物質,而是進入仿真(simulation)階段,這是被代碼所主宰的目前時代的主導模式,傳統的表現和反映真實的規律被打破,現實坐標被消解,幻覺與現實混淆,世界成為“模型”的重組和再生產,模型構造了新的真實、一種超現實。世界仿佛成為一個媒介性的“超真實”的屏幕,在這個屏幕上,“觀念”成為實驗性的發動機。在擬像時代,“通道”也隨之從柏拉圖所描繪的“線性洞穴”被打散重構,轉換為一種“觀念化”的“異次圖式”,碎片式的通過復合、臨時性、不穩定性奇觀成為擬像通道的基本特征。這成為理解由金繪畫中觀念實驗的基本語義。確切說,由金是用繪畫的“觀念”編碼了一個繪畫中的世界,讓觀念進入了“實驗性”生產的虛擬現實,并在一個個奇觀復合的結構中用“通道”建立了一種“觀念的實驗性”新模式,他將“通道”設置為實驗性的出口、入口和不確定的空間變道。
在2014年以前的大部分繪畫中,作品中的空間結構保持了現實三度空間的基本間架結構,是一種被數碼籠罩的現實形態。在這些空間中發生的故事具有社會轉型期真實的現實性困惑和青年體驗的近距離感,并伴有一定的非現實因素和荒誕感。由金的繪畫由此開啟了一種編碼的邏輯,打開了一個由觀念建構起來的空間,在這個秩序中“擬像”進一步模型重組,成為實驗性的觀念。如果將他的創作過程視為一個“觀念實驗性”的系統性個案,他的語言模式具有一個獨立性的發展線索。他用繪畫建構的“系統”成為了藝術家在這個擬像和仿真的時代用繪畫進行“觀念實驗”開啟更多可能的一幀幀刺入現實的影像。在《當我遇見你》和《茫然若失》中,站在街角汽車上拿著梯子的青年不知該如何選擇和建立他的通道,騎自行車的青年處于室內半帷幕中停止并通過鏡像看到一個不知所措的離奇通道,汽車、自行車和梯子的行動和位移作用被宣告了功能的關閉。《接下來的演講》將坐在輪椅上的人的視線置于畫面中的虛幻通道。《前方的禮物》將室內水域中劃船的男子安排進中景堆積如山的禮物與遠景憧憬窗外的女孩的隔斷式敘述關系中。《偷書的人》畫面中一位動用爬梯進入高處,而另一位則通過地面過道跑向遠方。《被隱藏的故事》中散落堆積如山的書籍、通向高處的樓梯與打開或關閉的門和窗子形成了另一種講述和物的言說。而在《無盡的任務》和《一場被設定的戲》中,樓梯的存在方式在現實空間形態中發生了較為明顯的“觀念性”轉變,開始脫離空間的現實性而進入超現實寓言的觀念性。在這些作品中,那些作為空間位移工具的汽車、船只、單車、輪椅和梯子,有的被廢棄有的被置于無所適從,成為了人的生活和時代感受中的某種似曾相識的“現實表達”。在這里,“通道”有時是打開的有時則是閉塞和關閉的,但都具有更多的現實因素,成為理解由金近來新作中內容的觀念由來和演化蹤跡的線索。
在2014年以來的繪畫中,由金強化了空間的荒誕感,將其動態化到觀念主導的強烈運動程序。原本安穩踏實的三度空間的現實間架被碎片重組的劇烈所替代,觀念的發動機將視覺引入由急速的拐彎、旋轉上升和錯綜復雜的模型演進和派生震蕩,空間的多重出入口和逃逸線如同吉爾·德勒茲的“塊莖理論”(rhizome)恣意生長,“通道”在這里表現出復雜的后現代感,這已與柏拉圖所描述的洞穴通道完全不同,空間次序的多重性決定了“通道”進入“實驗性”的戲劇編碼。一旦空間成為實驗性的劇場,其中的故事也必然發生轉換,在這里“現實空間”形態下的“青春體驗”轉換為更具社會性、事件性的意義轉型,并延伸到文化符號性的體驗。《在這里,我無法看見你》空間成為“立體主義”(Cubism)式的破裂、解析和重新組合,透視的再現原則被打散成為不同鏡面的碎片幻覺。《努力地飄著》成為螺旋上升的游樂場過山車式的瘋狂,并帶有“未來主義”(Futurism)的狂飆屬性,表現運動成為這個螺旋體空間的基本視覺基調。《最近的遠方》《悄悄話》《看過片段的記憶》《無奈的觀看》《無法處理的異常》《路徑——后花園》《“出口”你好》中的空間由框架性的直線建立了基本的結構,拉伸到多維度的出口,直線支撐起了空間的穩定秩序。《被遺忘的空位》則由急速拐彎的弧線構成了空間右拐彎式的彎道,突出了空間的速度感《不值得留戀的就地》也帶有空間的旋轉性縱深感。《不是那個故事》直通的樓梯視點將畫面引向破碎的前行通道,與《出發時的決心》《無梯》都具有不穩定感和無奈。《弒度》加強了狂蟒之災式的隱喻。《被支撐的腦洞》加入了觀念的解析性并在視覺上融入了抽象的符號。《亦真亦幻的傳統》《搜索——最格局》《在夢里》《竹生無序》《不知所措的風光》《堅韌隱藏的部分》中開始出現中式傳統家具、窗口、竹子這些帶有中國文化元素的符號,這成為從對社會現實向傳統文化拉開維度的重要轉換。《一級樂園》《第九個“伙伴”》《兩只老虎》在中式拱門、門窗和家具的文化環境中將畫面的對象表現為熊貓、米老鼠和搏斗的老虎,讓“故事”發生了隱喻和文化轉換。在這些作品中,“通道”無處不在,成為切割空間、轉換空間進行敘事的基本語法,在這里呈現了由金繪畫的基本邏輯和巧妙的空間變換。

“出口”你好! 布面油畫 300cmX200cm 2014年 由金
將由金的整個繪畫體系作為一個視覺的文本,在這個擬像進一步實驗化的、由觀念性的通道建構和梳理起來的擬像視界中,青春體驗與現實性因素、社會劇場與隱喻性敘述、傳統文明與后現代錯亂,這三種顯現在顯性的作為“內容”的“觀念”支撐起了繪畫方法論的當代實驗,提供了一種進入繪畫的“觀念入口”。在這里,不同類別的“通道”發揮了活化空間秩序的功能。任何藝術的產生都有其文化的語境和背后的邏輯。如同由金自述中所說的,“混搭和錯亂式的空間組合,正是人與社會環境之間的一種新的媒介,……這種新的混亂環境,同樣容納了一種新的消費意識,包括生存的概念、文化和社交的各種消耗”,由金希望用他實驗性的繪畫觀念將人們的視線重新拉回到“擬像現實”的近距離感受,他希望通過繪畫打開一扇大門,如同《理想國》中所描述的囚徒走出洞穴看到真實哪怕是超現實化的真實:“在浩瀚式的網絡信息和永無止境、永不滿足的渴望里,我們在改造著環境,也始終被改變著……”如果由金以同時性某種“非同時性”為重組現實獲得新的時空含義的方法,這種繪畫所設置的“擬像實驗性的觀念入口”,事實上在錯亂中進入了世界的模型演進的過程,將“過程”乃至它背后所容納的人的當代生存,包括迷惑、壓抑、乏味、渴望、激情、幻想……包括欲望的狂歡闡釋為一種當代社會形態的“絕境體驗”的存在本質。時間成為了某種不可能之可能性的形態,不可能仿真性地出現在某種共謀之中,保存著被重組后的若干個同時出現的現在,這類時間維度上的不可能成為一種超真實的視覺現實,猶如柏拉圖困惑的囚徒,判斷的中斷揭示這似乎成為一種編碼后的新形態的“絕境”。
“絕境”(Aporia)在希臘語中有“死路”“死胡同”“無通道”“沒有出口”的含義,從柏拉圖所闡釋的線性連續的通道到由金所提供的碎片化斷斷續續出現的實驗性的觀念通道,連續的時間被轉換為裂變的圖式,在空間的狂歡之后生產了另一種絕境。囚徒的經歷是一種思維的屈服,使其癱瘓,暢通無阻的洞穴成為了他的“致命絕境”。如何使思維保持不中斷?德勒茲的“塊莖理論”提供了一種超越絕境的“野蠻思維”,在入口和出口的“常規思維”之外,還有一塊馬鈴薯式的可以向各個方向生長的逃逸線,世界未必必須是從一個明確入口到一個明確出口的“僵化”,世界可以是充滿各種可能性的“無形之形”,出入口和逃逸線如同由金繪畫中“沒有規律”永無止境的那些閃現的“通道”,可以通向無限,重要的是對這個被“認為”是死胡同里所發生的迷人之事的經歷,即使是在編碼化的擬像現實中也可以去“通過絕境”,它可能是打開一道門,跨過一個門檻,越過一條邊界或者通過一條路。如同繪畫觀念后的語言,也不是僵化的簡單思維,出入口和逃逸線的不固定性恰恰給予創造性思維開啟了經歷“絕境體驗”的“絕對通道”。再看一眼《“出口”你好!》,畫中的人物沒有必要設定一個終極出口的設想,就像走出洞穴的囚徒,需要的是繼續性的思維而非期待出口就是一切的完滿,若將出口視為通向一個新界面的“觀念入口”去繼續又會產生怎樣令人緊張、興奮的經歷?或許繪畫需要這樣一種永不終止的思維:KEEP WALKING!

努力地飄著 布面油畫 280cmX180cm 2014年 由金

無盡的任務 布面油畫 200cmX150cm 2013年 由金

弒度 布面油畫 260cmX200cm 2015年 由金

不是那個故事 布面油畫 180cmX150cm 2015年 由金

堅韌隱藏的部分 布面油畫 300cmX200cm 2015年 由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