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語言的發酵廠

周瑟瑟

親愛的孩子

坐在橙子樹下

橙子樹碧綠的葉片

投下一小塊陰影

竹編籃里的橙子

與結在枝頭的橙子

已經分離

我有多久沒有抱起你

親愛的孩子沉重的身體

一縷白色光線從橙子樹林射來

那是我的頭發悄悄飄在你的身上

順著樓頂的滴水而下的琴聲

與順著下水管道而下的琴聲

是同樣的琴聲

有一種清潔的琴聲

必有一種弄臟的琴聲

有一種鳥鳴般的琴聲

必有一種咕嚕咕嚕擠壓的琴聲

它們選擇不同的道路

同時鉆進了我的耳朵

在江淮平原

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那時她愛著中國

愛著這里的河流

她在稿紙上寫下

古運河的魚生育時的興奮

一個醉漢告訴她的

離奇的故事

她死了很久

她還愛著這塊土地

愛著中國的氣候

寂靜的早晨

空氣還沒化開

鳥亮出嘴巴的鍘刀

鳥沒有牙齒

上嘴唇與下嘴唇

組成一個機關

咔嚓咔嚓

鍘斷早晨的光線

空氣里彌漫

青草與泥土的氣味

咚咚咚

敲木魚的聲音

或許是鳥

是睡夢中的人

心臟一張一合

撞擊的回聲

我坐在橘黃色的椅子上

五根原木

十顆粗糙的釘子

把它們釘在鐵架上

固定在我屁股下面

我的肉身

一個復雜的結構

與五根原木發生了關系

我像一只鳥

端坐在枝頭

橘黃色的油漆

涂抹原木與我的屁股

只有鳥的頭部還是自己的

天空漆黑，漫無邊際

我們住在白色屋子里

白色墻壁高聳

墻與墻像兩張白紙對折

輕輕對折

我們看不見黑色屋頂

只有一個方形窗口

一個黑夜的洞

感謝白色墻壁

投下灰色陰影

我們住在白色屋子里

我們抬起白色面部

傾聽隱秘的宇宙

輕輕對折

峽谷底有一座酒廠

一座語言的發酵廠

我尋找發燙的語言

它們都隱藏在這里

我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頭

然后降到谷底

氣溫陡然上升

我的臉額差點被燙傷

進入語言的發酵車間

高粱一樣的語言金黃

工人以傳統生產工藝

堅持純糧固態發酵

經過七輪取酒

其間我學會了

語言勾兌語言

把不同年齡的語言勾兌

不同輪次與香型的語言

不添加一滴水分和香料

我反反復復地勾兌

我想勾兌出滄桑的語言

我用舌頭舔了舔

還是生糧的酸澀

我滿頭大汗

心跳加快

我加大了火候

我要把語言燒焦

終于聞到了語言發酵的氣味

赤水河峽谷彌漫了

看不見你又能聞到的語言

如果你找到峽谷酒廠

你就會看到我躺在赤水河邊

已經是一個披頭散發的醉漢

石佛山巔有一戶人家

我到達時他在做午飯

一只拔了毛的雞

和面條放在一起

門口的大水缸里

倒映了一缸樹影

我的頭也在其中

我的頭在其中適得其所

我看著我在水缸里晃動

整座山因為我的到來

微微晃動

做飯的中年人

他舉起紅色塑料水瓢

把我摁在水缸中央

（選自《百花洲》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