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

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動搖,如果就這樣人放天養任由這兩個小家伙在廣闊天地間縱橫馳騁,那么他們就會在起跑線上輸給城里的同齡人,大概率也會和我一樣沒什么學歷,也沒什么“出息”??墒俏矣惺炙?,憑著鄉下人的吃苦耐勞維持一個小康之家還是可以的,孩子將來過我這樣的生活似乎也沒什么不好,最主要的是他們能夠快樂自由地成長。
我和楊勇年齡相差3個月,同村同姓還是鄰居,大概也是同祖。從小我倆就成天膩在一起,調皮搗蛋、上房揭瓦,只要有—人闖禍,另_人哪怕正在屋里睡覺也會被拎起來拷問:這事是不是你倆干的!因為在所有人眼里我倆就沒有分開過,先揍一頓再說,很少有打錯的時候,就算是打錯了家長們也會理直氣壯地認為:打打預防針總是好的。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某天我倆漫無目的地到處溜達,忽然發現村子南頭的一個水泡子被人挖開一個豁口,好像有人要在這里挖個魚塘。當時的水所剩無幾,我倆百無聊賴中居然在平靜的水面上看到了魚游動的痕跡。這一驚人發現瞬間讓我倆神清氣爽、無聊感一掃而空,我倆手腳麻利地脫下衣服,跳進水里。水不深,還沒到我倆的膝蓋,可是想在這樣深的水里抓魚,難著哩。我倆用盡了各種辦法,用樹枝抽、用手抓,相互配合、圍追堵截,眼看著幾間房大小的水面都被我倆攪和得涌起了渾濁的泥漿,我們兩個還是兩手空空,這是一種很強的挫敗感,尤其是看到魚就在我倆的不遠處探出小嘴一張一合地呼吸時,那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不甘心。

這可怎么辦?我倆呆呆地站在水里,四下張望尋找著新的辦法.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變成了泥猴,還是楊勇眼尖,一眼看到了我們脫在岸上的褲子——用褲子兜!這絕對是個只有天才才能想到的主意,更天才的是楊勇居然還知道系上兩個褲腳,有了工具的加持我們兩個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我倆拎著干凈的褲子靜靜地站在水中觀察,看到哪里有魚露出小嘴,就悄悄地摸過去,這時候千萬不要讓魚受驚,否則它一沉底再想看到它就難了。同樣是經歷了—次次的失敗,我倆終于有了收獲,一條比煙盒還小的鯽魚。我倆用柳樹枝穿過魚鰓掛到旁邊的樹上,因為扔在茂密的草叢中也很難再尋到?!鞍仓谩焙昧说谝粭l,我倆再去尋找下一條。盡管效率很低可是收獲卻在增加,絲毫未覺太陽已經西沉,有些進濺在身上的泥漿已經風干,一抖落就掉落好幾塊,我倆也沒察覺到即將“大禍”臨頭,還在愜意地享受呢。

“楊軍!你給老子滾上來!”—聲斷喝嚇得我一哆嗦,正是我家老漢兒(四川方言稱“父親”為“老漢兒”),他啥時候來的?
只見我家老漢兒上下打量著我和楊勇,楊勇也嚇蒙了,畢竟那年我倆才6歲,這語氣聽著就不善,而且只要家長叫了全名那可是要挨打的節奏。
不得了了,我倆有些不知所措,老漢兒見此更惱火了:“腦殼兒壞掉了?趕緊滾上來!”
我倆這才反應過來,可是聽懂歸聽懂,上岸是需要勇氣的。反正那不是自己的老漢兒,楊勇倒是動起來了,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們的腳這么沉,水雖然沒有膝蓋深.但是腳踝卻陷進了淤泥中,上岸時一步一步地挪都費勁。就這樣,老漢兒失去了耐心,又是一聲大吼:“砍腦殼兒的屁娃兒,再耽擱時間捶死你!”
上了岸后,老漢兒的耐心明顯被消耗掉了,在我屁股上重重踹了一腳:“回家!”
可是樹上還掛著我的三條魚呢,于是我又趕忙取了那串魚,老漢兒又補了—腳,我一個踉蹌,慌不擇路地往家跑,老漢兒追上我又來了一腳:“落在地上的衣裳不要了?”
好吧,我又回身撿起衣裳,下一腳接踵而至……貌似每一腳都有理由,就算后來念叨不出理由也絕不耽誤我家老漢兒出腳。
楊勇跟在我們爺兒倆身后,跟我一個造型,左手舉著一串三條鯽魚,右手托著衣裳和淌著泥水的褲子,一副想跑又不敢跑、跟著又心驚膽戰的樣子。這時我才注意到,楊勇完全被“包漿”了,假如我倆陌路相逢我根本就認不出他,他大概率也認不出現在的我。
就這樣一腳接著一腳,我被老漢兒從村外踢進了村里,接下來就是難以敘述的過程了。

當時.家家戶戶都吃完了晚飯.我感覺全村人都在院子外的小路邊上乘涼,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萬人空巷。盡管一身泥巴可我還是裸體,在萬眾矚目中我被踢著前行,尤其是那些大姨們的目光讓我感覺毒辣辣的,哪怕我才6歲,可我是有自尊心的,那些大人們毫無顧忌地大聲議論著:楊家的娃兒喲……
本指望著我這一身泥漿迷彩的偽裝,可是依舊不耽誤別人道出我的姓名。
在我家老漢兒的一聲聲呵斥下,我的腳步越來越沉,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依舊保持著左手攥著穿魚的柳條、右手托著衣裳和褲子的僵硬造型。我覺得我的整個下半身冰涼冰涼的,尤其是兩腿間,臉卻越來越燙。我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可是圍觀者卻越來越興奮,不但興致勃勃地對我指指點點,還問東問西,他們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想到這么多叫人沒臉回答的問題的呢?762BD941-B24C-4B5A-BA63-6B83AF63F9F3
就這樣,我在麻木的狀態下從村南走到了村北,以最大距離、最少著裝橫穿了整個村子,在此期間楊勇這小子一直不棄不離地跟在我的身后。
到家后,關了院子門肯定是一頓暴揍,可我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寧愿被打也不愿意被人圍觀。
但我卻沒第一時間挨揍,我家老漢兒從井里打了一桶水,直接當頭澆下,然后第二桶、第三桶……我明白了,這是要把我洗干凈了再打,免得臟了手。
開打的時間到了,老漢兒的大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啪啪響,我鬼哭狼嚎般的慘叫響徹夜空,寂靜的鄉村再次熱鬧起來,剛才對我評頭論足的人們再次向我家聚攏。游街的時候我滿身泥漿,現在徹底洗白白了,更真切地暴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下,我真的不想活了,尤其是他們看春晚般的喜慶目光更讓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以至于后來的很長時間我總是遠離人群,怕被人看到,要不然我的臉可往哪兒放啊。
后來上學了,我和楊勇雖然不像小說中寫的那樣穩定地保持班級倒數第一和第二,但是天生的頑劣導致了我倆的名次一直是中等偏后,自然而然地與大學無緣,也就是和“出息”二字無緣。
我和楊勇也相繼結婚、生子,結伴打工維持生計。

既然已經沒了什么更高的追求,我們的精神壓力也就消失了,唯一的目標就是養家糊口,現在這個年月,只要勤快、肯吃苦這個目標實現起來并不難,所以我倆有了更多的自由,也從最初的渾水摸魚階段升級到了釣魚的層面。說起釣魚,我倆絕對是業余釣手中的戰斗機,任何方法和技巧對我倆而言都是對牛彈琴,一副線組幾年都不換,純粹是為了玩兒。
可喜的是我倆的媳婦也是同年懷孕,那時候我倆都有那種指腹為婚的念頭,可降生的卻是兩個大胖小子。這倆小子完全就是我倆小時候的翻版,除了不能上天入地,所有雞飛狗跳的事兒都是他倆的強項,好在在鄉下不會捅出什么大婁子,繼續“散養”著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城里的孩子都該去幼兒園做啟蒙教育了,我和楊勇也在為孩子的未來考慮著,總覺得任由兩個娃兒胡鬧下去會耽誤前程.可是怎么解決又是個難題,就這樣一拖再拖。
還是那個叫我倆終生難忘的魚塘,因為要換主人,前主人決定放水捕魚。捕魚的那天我和楊勇去鎮上干活,傍晚到家時兩個小家伙都不在,若在平時也就算了,到了飯點一準兒回來,可是想到魚塘清塘,我和楊勇對視一眼,非常默契地想到了一處——還是去魚塘找娃吧。
果然不出所料,遠遠就看見兩個黑色的“小泥猴”.雖然不確定哪個才是自家的,但這個造型讓我倆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樣的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要了。
兩個小家伙玩得不亦樂乎,大呼小叫的,有了聲音也就知道了哪個才是自己的娃。
說實話,我和楊勇都想發火,難怪當年老漢兒揍我,可是啥都懂的也就不是小孩了。
算了,我和楊勇一人一根煙,坐在草地上慢慢等吧。
太陽已經西斜,兩個小家伙也早就看到了我倆,但仍然興致勃勃地在泥漿中捉小魚。
“吃飯了!”我吼了一句,兩個小家伙這才意猶未盡地往岸上爬。
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動搖.如果就這樣人放天養任由這兩個小家伙在廣闊天地間縱橫馳騁,那么他們就會在起跑線上輸給城里的同齡人,大概率也會和我一樣沒什么學歷,也沒什么“出息”。可是我有手藝,憑著鄉下人的吃苦耐勞維持一個小康之家還是可以的,孩子將來過我這樣的生活似乎也沒什么不好,最主要的是他們能夠快樂自由地成長。762BD941-B24C-4B5A-BA63-6B83AF63F9F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