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的斑馬

大海顯然沒被我的樣子嚇到,它馬上用海水灌滿我的嘴巴,讓我嘗到了天然海鹽的味道。這時我很擔心口袋里的手機會否短路,卻騰不出手來,只能繼續一手緊握欄桿,另一只手用力把住座椅,保持面目猙獰。即便面對這種場面,我的大腦居然仍未停止運行,甚至思考到形而上來,這般境況與中年人的窘迫并無二致,在你明確意識到生活的意義何在時,生活卻用柴米油鹽讓你騰不出手來,只能繼續保持狼狽姿態而放棄追尋。
港口鎮的秋晨,夾雜著咸味的空氣微涼,太陽躲在云層后散射出慘淡的光芒,在我的老家吳根越角,這種太陽被稱作“白花太陽”,意思是發霉長了白毛的太陽.就是介于陰天和多云天之間的那種天氣。


登船碼頭是用膠桶托底的舢板浮橋,人一走上去便晃晃悠悠。我領著兒子腳步忙亂地登上小舟,向紅海灣正南方約20海里處的孤島大青針駛去,該島位于南澳及珠江口的海洋洄游魚類必經水路,是絕佳的釣點。
甫一開船,清風徐來,海水呈翠,船尾擺出兩道長長的激浪,宛若蛟龍出水,人在船上眺望遠方,壯懷遼闊,自然而然生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感慨來。
迎風破浪間,四周已不見海岸,海水現黛,遠方海天相接處延展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大幕,將我們的孤舟籠罩起來。風浪大了起來,海面仿佛化作一道道山脈,墨玉般的顏色讓海水看起來像一整塊兒巨大的玄武巖。飛奔的小舟越一個浪頭便懸空起來,然后狠狠地砸到水面上,激起的白色浪花向船身兩側飛濺,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此時,兒子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緊緊地抓住護欄,努力保持脖子挺直,就這樣僵硬地望著天水相接處.心里默吟“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駛出12海里后,海浪已達4級,小舟在近2米高的風浪里呈正弦波狀起伏。正感覺船頭貼著水面要蛟龍入水時,船身突然一記打挺,船頭又翹得老高,若鯉躍龍門。每一下懸空后再落水都激起極大的浪花,劈頭蓋臉地拍到我的臉上,來不及擦干便又是—次“洗禮”。我想我已不是“落湯雞”三個字可以形容的,因為我從頭到腳都在滴水,從里到外每層衣服都浸了海水,如果非要打個比喻,我想“飽和的海綿”是合適的。
海水入眼導致我表情失控,我不得不緊閉雙目、皺緊眉頭、齜牙咧嘴,看上去略顯猙獰。大海顯然沒被我的樣子嚇到,它馬上用海水灌滿我的嘴巴讓我嘗到了天然海鹽的味道。這時我很擔心口袋里的手機會否短路,卻騰不出手來,只能繼續一手緊握欄桿,另一只手用力把住座椅,保持面目猙獰。即便面對這種場面,我的大腦居然仍未停止運行,甚至思考到形而上來,這般境況與中年人的窘迫并無二致,在你明確意識到生活的意義何在時,生活卻用柴米油鹽讓你騰不出手來,只能繼續保持狼狽姿態而放棄追尋。無怪乎,《管子·牧民》言“倉廩實則知禮節”,在生存壓力面前緊握雙手、齜牙咧嘴,比故作優雅、口吐蓮花更合時宜。
距岸15海里處拋錨換油,小舟被海浪推得無序晃動,緊接著我的五臟六腑也開始了這種晃動,繼而腦瓜兒也開始了這種狀態,這時候我的天靈蓋兒若打開,里面一定像一盒放在運轉著的滾筒洗衣機中的內酯豆腐。


為安全起見,在離大青針不足5海里處,我們和船老大一致決定返航,前往小星山島礁碰碰運氣。
船在風浪中又行10余海里,我蜷縮在船尾一角,全然不顧什么風度優雅。在人類本能的反應面前,后天形成的某些素質確實處于弱勢。但如朱自清,也能在清華園月色下賞荷吟唱,又能因氣節不受嗟來之食而終,實在可嘆可敬。用世俗的眼光看,意識形態戰勝人性本能的案例始終像神話般值得稱頌、令人膜拜,然入圣者實以為朝出東陽、暮落西日一般無二。有時候,人之間的差距可能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大。
小星山島礁相對靠近海岸,山體出水百米,一側峭壁擋住了風浪侵襲,山陰處已無多少余波。船速放緩后,我甩出兩竿假餌,沿島拖釣。船繞島數輪不見鈴動,無緣邂逅馬鮫、煙仔、金槍,我只得換手竿尋樂,不想掛蝦拋竿便有真鯛咬鉤,繼而珍珠斑陸續上鉤。正為釣得一尾河魚屯而感到無奈時,那邊呼聲大作,原來是有人釣到一尾1斤多的石蚌魚,實為罕見,全船人大喜。最快樂的垂釣瞬間,莫過于跑魚后或長久等待后出魚的那一刻,猶如多巴胺突然分泌,直達峰值,能將人的疲累感一掃而空。

午后,魚閉口了,船老大陸續換了幾個釣點,只有一兩條石狗公、大眼雞出水。我起身換位時,船身突然晃動一下,我一陣惡心.俯身就朝大海嘔吐起來。“爸爸你可以多吐點兒,吸引魚過來,打個窩。”一旁垂釣的兒子淡定地說,眾人皆稱“親生兒子坑爹沒商量”。
天色將晚,諸人皆乏,返航歸港,我已獲石蚌、真鯛、石斑、石狗公、大眼雞等,共17條。灣內波平浪輕,百舸歸憩,漁船掛網的桅桿上黑旗展動,猶如古代軍陣。遠處矗立的高樓與近處雜亂低矮的村屋反差極大,倍顯突兀。船老大指著那片兒說,大樓盤建起來了,來玩兒的人多了,經濟發展了,監控設備多了,治安也好了,以前本地人晚上是不敢出門的。
聽了他的講述,我陷入短暫的思考:深圳現在實行的舊改政策要求開發商必須拿出一定比例的土地作為公共用地,配備公共設施,興建一個大樓盤意味著一個街區甚至數個街區的更新,我們看到房價高起、地產暴利的同時.是否能看到這些呢?很多人習慣站在本位主義的角度看問題:我是購房者,就覺得房價貴,開發商太黑心;我是房東,就覺得房價太低,還有增值空間,你們不識貨,就像有一些批判特權現象的人往往并不痛恨特權本身,而是對自己無權享用特權而心有不甘。一直以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習慣將問題簡單化甚至膚淺化,就像小孩看電視:這個濃眉大眼的肯定是好人,那個獐頭鼠目的一定是壞人……

又扯遠了,我收回思緒,說道:“老板,大魚給我清蒸、中魚香煎,小魚放湯。”
世俗中人,多數時候肚子比精神重要,吃飯,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