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渭北『黑珍珠』

張西昌

嚴格意義上的渭北，是指陜西省渭南地區(qū)渭河以北的黃土坡塬。在這片土地上，曾有一座巨大的民間窯廠，與赫赫有名的耀州窯相得益彰，遙遙相望。成千上萬的窯工，用他們的苦心勞作，供應著方圓數(shù)百里內老百姓的生活用器。作為民窯，堯頭窯以黑色釉為主，人們也將其稱作渭北“黑珍珠”。

5年前的冬天，我到渭南地區(qū)進行血故事民俗調研，途經(jīng)澄城縣時，想起了許多年來一直掛念的地方——堯頭窯，于是趕上末班車，搖搖晃晃1個多小時，才到了堯頭鎮(zhèn)，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而堯頭窯離鎮(zhèn)子還有幾千米的路程。

堯頭窯是關中地區(qū)有名的千年古窯廠，地處澄城、白水、蒲城三縣的交界處，西鄰洛河水系，縣境內幾條支流都經(jīng)堯頭匯入洛河。更重要的是，這里有煤炭、石灰石、坩土（高嶺土）、硫鐵、鋁土和鐵礦等豐富的資源礦藏。豐沛的水源、坩土和煤炭資源為堯頭窯的形成和興盛提供了基礎的條件保障。從唐代至20世紀80年代前，堯頭窯一直是供應晉、陜、豫地區(qū)百姓日用瓷具的重要窯廠。該窯口的產品主要以黑釉為主，兼燒青釉和雜色釉，并運用刻劃花、青花、鐵銹花及黃、褐、藍、醬、窯變釉等工藝的手法對器物進行裝飾，器型和題材極為廣泛。譬如缸、盆、碗、爐、罐、瓶、盞、托、燈、玩具等，這些支撐百姓生活的具體物態(tài)，都是此地工匠的心智外化。故而當?shù)赜忻裰V說：“收秋不收秋，等到五月二十六，只要此日滴一點，快到堯頭買大碗，買來大碗吃米飯。”可以說，堯頭窯的爐火關系著黃河中游地區(qū)數(shù)以萬計的世代百姓的日常生活之需。

山坳里的忠陽作坊

周引弟和丈夫劉忠陽都是當?shù)厝耍嫔蠋状捕际翘展ぃ鲜兰o60年代出生的他們，從一結婚起自然就與陶瓷結了更深的緣分。業(yè)內人都知道，她不僅是劉忠陽的“屋里人”，更是“賢外助”。丈夫一心制瓷，她在家則主要做好后勤，也打下手做陶瓷，在外則開會、參展、宣傳。她的微信朋友圈和美篇總是更新很快，及時傳達各種與堯頭窯陶瓷相關的信息，迎來送往，熱情周到，沒有違和感。

那天已經(jīng)比較晚了，劉忠陽還在窯里忙活，燈光昏暗，雜物橫陳。周引弟說，一年有300天，他基本都是如此，已經(jīng)習慣了。手藝人大多的集體性格可能都是“訥言敏行”，我后來和劉忠陽也在活動上見過幾回，他都很少講話。常年沉浸在與物對話的身體表達之中的人，自然是沉靜內斂的吧。

我在一旁看著他和窯工拉坯，是在做商家定制的瓷瓶，重復的造型、重復的動作，表情凝重，不言不語。偶爾禮貌性地對應一下，馬上又繼續(xù)自己的工作。那一晚，寒冬朔風，漆空銀月。雖然窯洞里暖和些，但窯工顯然還是要比當?shù)氐慕^大多數(shù)民眾辛苦很多，可以說，即便是強體力的勞作，農民的身體也是自由的，是富于節(jié)奏的。而陶工，則需要在固定的位置上，以固定的身體語言重復固定的動作。雖然是手工性勞動，但它與大機器生產的機械化卻是如此接近。而且，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陶工的手都必須與水漿和泥巴直接接觸。

從18歲開始，劉忠陽就在自家的窯廠里按部就班地工作了，在這種小規(guī)模的民窯作坊里，采矸耙泥、踩泥揉泥、起錐拉坯、晾坯修坯、上釉晾釉、裝窯燒窯……任何環(huán)節(jié)都要一一親身經(jīng)歷，這樣才稱得上是地道的陶工。數(shù)十年的鑄煉，劉忠陽清晰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成長：澄城堯頭陶瓷共有碗窯、黑窯、甕窯和砂窯4個窯系，他就掌握了其中3個。很慶幸，也是在那樣一個單調的時代與生活里，劉忠陽養(yǎng)成了自己堅韌的工匠法則。當然，他也“開過小差”，因為百姓人家的陶瓷用器在20世紀90年代后被搪瓷、塑料、不銹鋼等材質所代替，窯廠運營艱難。于是，他外出打工，養(yǎng)家糊口。

2006年，堯頭窯被列入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劉忠陽也回來了。

民藝薪火

技藝是身心相合的體驗和巧思，也是可以依賴的生存之道。相比于和家人處于分離狀態(tài)、找不到定位及歸宿的打工生活，他更愿意坐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在自家的窯廠里踏踏實實地通過自己擅長的手藝生活，并獲得成就感。這種手藝，能讓他安心于家，并且找到自己。這種“人”的完整性，是大機器生產給不了的，但手藝可以。遺憾的是，曾經(jīng)家家爐火不熄的堯頭窯，如今的制瓷人已不足10戶了。為了應對當下市場，堯頭窯也已經(jīng)半機械化，而劉忠陽一家仍然固執(zhí)地堅守著純手工制瓷。

他是渭北高原上最為難得的手藝人了，水平自然亦很高。手工藝的境界穎悟，需要夜以繼日的重復性勞作，也有賴于量化之上的質性提升。在自家的窯廠里，劉忠陽和他的家人夜以繼日，摸索著祖輩流傳下來的手藝。他不僅精熟于各類器型的拉坯，對于釉色的配料和燒窯的一切環(huán)節(jié)均了然于胸。在他手中，堯頭窯傳統(tǒng)的黑釉、醬釉和青釉，煥發(fā)出了更加清潤透亮的神采。尤其是經(jīng)過他百余次的探索實驗，成功復燒出堯頭窯失傳百年之久的原礦青釉瓷，他也因此成為堯頭窯當?shù)匚ㄒ灰粋€掌握原礦青釉的藝人。

鄉(xiāng)親們說：“農民用的東西么，以前沒有那么講究，人家配的釉色就是色氣好！”另外，出于對環(huán)保因素的考量，劉忠陽對堯頭窯的傳統(tǒng)窯型——“饅頭窯”進行了窯體結構的部分優(yōu)化，使傳統(tǒng)煤窯燒制達到更環(huán)保、更高效、精品率更高的效果。在完成傳統(tǒng)老煤窯改造成功的情況下，他對堯頭窯傳統(tǒng)原礦釉進行了試驗解析、精密配兌和匣砵改進，并最終成功復燒出堯頭窯紫金釉、天藍釉等經(jīng)典釉色。但是，作為已歷千年之久的民窯，堯頭窯如今已幾無原本的村鎮(zhèn)實用市場。為改變這一狀況，劉忠陽對堯頭窯原礦泥料進行了深入解析，細分出5種含不同礦物質的堯頭窯泥料。他所制作的器物，有些是選擇傳統(tǒng)的小件，有些則縮小傳統(tǒng)器樣，當然也有不少新創(chuàng)的器型，因為主要針對陶瓷收藏者，因此，他們家的器物在保持堯頭窯民器質樸氣質的基礎上，增加了些許清雅的氣息。在大眾的認知中，堯頭陶瓷是“粗瓷粗作”，但經(jīng)過劉忠陽多年來的不懈努力，終于打開了粗瓷作品的高端市場，堯頭窯也成為陶瓷界具有一定知名度的新生力量。

孤獨的守望

翌日清晨，我在窯廠吃飯時才看清楚了他們家作坊的全貌，作坊是平地起窯，青磚箍就，門口一片空地，北側是他們自己箍的窯爐。窯門口光線好，設有兩三臺拉坯機，這是劉忠陽一家三口和窯工安坐的地方。右側靠窗戶的地方放著兩張桌子，一高一低，低桌子吃飯，高桌子偶爾辦公，再往里是兩孔窯洞相連，再往里一點，是簡易的廚房，沒有獨立空間，但是案板很大，能看出來這是周引弟日常搟面的“舞臺”。兩孔窯洞的主要空間被用來放陶坯，顯而易見，他們的生活，是在陶瓷器之間流動的。簡餐用完，劉忠陽和陶工開始忙活裝窯，跟著周引弟去看古窯場。

堯頭窯遺址之大，實在出乎意料。近十余年來，經(jīng)過文保單位的持續(xù)探測和考察，發(fā)現(xiàn)了總面積達4平方千米的古窯遺址。其中，陶瓷作坊68家，窯爐128處，原料礦遺址5處，原料加工遺址1處，古民居100余家。為了以“活態(tài)化”的方式引資并保護古遺址，政府在堯頭村招商建設了堯頭窯陶瓷博物館、旅游度假區(qū)，與古窯廠遺址、古村落保護區(qū)和陶瓷生產區(qū)、居民生活區(qū)等相融合，意圖建立吃、住、行、游、購、娛等多方面的綜合配套服務體系。這對當?shù)氐奶沾勺鞣缓推髽I(yè)而言，無疑是新增了“生存”空間。

堯頭窯從輝煌到落寞，其歷史所折射的，正是農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的嬗變歷程中民眾生活內容的具體變化，也正因為如此，改換了歷史看待手工藝及其物品的視角，從民眾生活的實用和出賣勞力到重新發(fā)現(xiàn)身體經(jīng)驗和心智藝能的人文價值，手工勞作因其越來越稀有而被珍視和詳觀。在這樣的背景中，劉忠陽和周引弟也快速成為捕捉新動向的敏感者。他們再次出發(fā)的行動一直在表明自己的原則：堅持手作、堅持天然釉料、堅持生活美學的傳統(tǒng)性。他們清楚地知道，當下的陶瓷不再是“產品”，而是“作品”了。尤其是在釉料的配方上，夫妻二人反復試驗，深度鉆研，他們家的釉色比傳統(tǒng)的要更清透、亮澤。這些年，他們手作的東西不斷受到好評，這是他們對手藝虔誠態(tài)度的理應回報。

我和周引弟站在半坡上，她指著有些蒼茫的遺址說：“看！這下面全是以前的窯場。”包括這里的古民居，周引弟都能煞有介事地生動講述此地人的生活和她所經(jīng)歷的歷史，可在很多“外人”眼里，它就是廢墟。在這個巨大的廢墟場里，曾經(jīng)鮮活地存在著數(shù)以萬計的窯工的生命、體力和智慧，可現(xiàn)在，偌大的保護區(qū)內，營業(yè)的窯工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了。所以，當我們現(xiàn)在念及舊時家里所使用的那些器物，可能會多了一份情思。這些東西不光是承載著我們生活與情感的過往，而且是它自離開土地時起，就與每個鮮活的生命、思想和人力相聯(lián)系，才輾轉來到家門口，并與我們在生活里相逢。如今的這些器物，我們已經(jīng)不大容易產生這種聯(lián)想了，因此，面對這片沉寂的土地，曾經(jīng)的火熱與喧囂，已被技術革命的邏輯所代替，這是陶瓷手藝在這個時代里的反差式縮影，也是人類文化摧枯拉朽式的新陳代謝吧。

那一天，我們走了不少路，也說了很多話。但有時，無言或許更能代表我們內心的復雜感觸。偶爾回目望去，在荒寒的渭北高原上，發(fā)現(xiàn)周引弟在看著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發(fā)呆，或許我們內心都在這樣想：在手工藝文化的廢墟上，總是會有人孤獨地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