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林 范一亭
(北京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3)
《天使之城》(Angel City)是美國當代劇作家山姆·謝潑德(Sam Shepard, 1943-2017)1976 年創作的一部藝術戲劇,該劇以洛杉磯為敘事背景,展現了當代好萊塢藝術工作者的創作困境。劇中,制作人蘭克斯在籌備好萊塢電影劇本時遇到瓶頸,故邀請編劇與秘書、樂手和制作人一道商議劇本情節。在將洛杉磯定為電影內容后,眾人各抒己見,將腦海中對洛杉磯的刻板印象-自然災害、商業欺詐、城鄉矛盾-一一道出,但這一融合血腥、暴力和科幻元素的劇本最終未能得以成功拍攝。作為謝潑德戲劇藝術的代表作,《天使之城》甫一發表便引發學界的熱議,劇中“經濟利益”和“商業權謀”的糾葛、“美學藝術理念”的破滅等議題均為學界所關注。1993 年,劇評家列奧納多·威爾考克斯(Leonard Wilcox)從電影美學的角度對該劇進行考察,認為劇中“噩夢般的城市景觀”和“超現實想象”具有某種“‘黑色洛杉磯’敘事(L. A. noir)”特征,即當代美國文壇中“反寫好萊塢”(anti-Hollywood)的敘事傳統。這一研究思路揭示了劇作家反思洛杉磯文化癥候的創作意圖。
“黑色洛杉磯”的誕生與20 世紀30 年代盛行的“黑色電影”密不可分。20 世紀上半葉,伴隨城鄉空間轉型以及商業經濟擴張,作為美國經濟實力象征的洛杉磯正一步步接近災難:“人口激增引發社區資源癱瘓”,“社會監督機制的缺失導致商業投機甚囂塵上”。二戰期間,美軍在洛杉磯設立海軍基地,人們更是感受到“毒素蔓延的生態環境”,到處都是“精神倦怠的群眾”。作為對現代人精神焦慮的呈現,好萊塢“黑色電影”吸納了洛杉磯城市衰敗的文化內涵,在結合偵探、犯罪以及德國表現主義元素的基礎上,以一個“黑色洛杉磯”-“一個危機四伏、精神貧瘠的文化荒原”-解構了蘊于“美國民族神話”中的進步與自由精神。在城市學家狄娜·奧森·倫特(Tina Olsin Lent)看來,“從邊疆小鎮到現代都市,洛杉磯呈現了街頭暴力、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以及個體喪失判斷力后的精神幻滅”。在同時期作家納撒尼爾·韋斯特(Nathaniel West)的小說《蝗蟲之日》、瓊·狄迪恩(Joan Didion)的散文集《漫步走向伯利恒》以及大衛·馬邁特(David Mamet)的戲劇《速耕》中,“黑色洛杉磯”意象揭示了洛杉磯社會變遷所引發的文化失調,為管窺“天使之城”的衰微及其情感結構提供了力證。
進入20 世紀70 年代,謝潑德涉足電影業,先后參演《天堂之日》(, 1978)、《太空英雄》(, 1983)等多部好萊塢影片,并獲奧斯卡和艾美獎提名。這一“跨界”經歷令他深入了解洛杉磯文化產業的運作規律,亦洞悉其背后鮮為人知的歷史變遷。在《賽馬夢者的地理》(, 1974)、《天使之城》、《真正的西部》(, 1980)等多部劇中,他在當代城市轉型的大背景之下揭示了洛杉磯的文化衰敗以及城市精神的破滅。其中,《天使之城》的文化內涵最為豐富:劇中,破敗的城市外部景觀和腐敗的文娛產業折射出洛杉磯的衰落,展現了當代資本浪潮中美國城市精神的幻滅。不難發現,劇作家將歷史語境與城市學研究兩相結合,意欲挑戰洛杉磯在民族想象域中作為“浪漫田園”的迷思。而他作為好萊塢局內人的身份以及與社交圈刻意保持的“距離感”,使其“黑色洛杉磯”敘事在一系列逆寫洛杉磯神話的文藝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社會轉型期的文化精英表達當代城市情感結構的一個生動案例。
倫特認為:“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美國城市意象多具有雙重意蘊”。倫特的這一觀點在洛杉磯歷史變遷中得到體現。在美國文化中,洛杉磯經歷了從“天使之城”到“惡魔之城”的嬗變,而這一嬗變與其市容和文化產業的興衰密不可分。首先來看洛杉磯的自然環境。20 世紀之前,洛杉磯以夢幻詩意的田園景觀著稱。在地理環境上,洛杉磯環山臨海,坐擁棕櫚林、山麓、盆地等自然資源,是早期殖民者眼中的“新教徒的麥加”。在小說《拉蒙娜》(, 1884)中,洛杉磯被描述為一個“未被現代工業浸染的天堂”,有著“風景旖旎”的浪漫景觀。進入20 世紀,洛杉磯迎來房地產、石油業與旅游業的振興,人口總數激增,一時間財富遍地,發跡者不斷涌現。至20 世紀20 年代,洛杉磯已經歷美國史上最大的內陸人口流動,建立了多處以猶太人、俄國人等外來移民為主體的城鎮社區。
在文化上,自1895 年著名編輯查爾斯·盧米斯(Charles Fletcher Lummis)創辦了洛杉磯雜志《陽光之地》()以來,洛杉磯就被包裝為一個“被重新發現的天堂”,一個“阿卡迪亞般的神話”。但該神話卻在20 世紀的自然災害和戰事陰霾中遭到重創。1906 年,舊金山發生7.8級地震,多處爆發火災,作為震中之一的洛杉磯遭受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此外,洛杉磯還卷入二戰。1939 年,美國計劃在西海岸建造船舶和航空基地,洛杉磯圣佩德羅港口因獨特的地理位置被選為太平洋艦隊的港口。美國后現代小說家唐·德里羅(Don DeLillo)在1985 年出版的《白噪音》()中便影射了這一段史實,“山泥傾瀉、灌木著火、海岸侵蝕、地震頻仍、屠殺不斷。凡此種種,我們安之若素,原因是,這即是我們眼中真實的加州景象”。可以推測,上述意象累積起來,至20 世紀后半葉,相比夢幻、詩意的“天使之城”,洛杉磯作為災難多發地的固定標簽更為美國人所認同。
除了城市環境,令洛杉磯由盛轉衰的還有好萊塢影視業的去魅化。20 世紀初,遠離勞工管轄的地理位置使洛杉磯成為電影攝制的絕佳地點。1911 年,制片人大衛·霍斯利(David Horsley)將位于新澤西的花蜜電影公司遷至洛杉磯日落大道和高爾街。此后,好萊塢便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鎮轉變為美國電影的代名詞,其影響力隨影片發行量的不斷攀升開始輻射全球。但1918 年之后,隨著美國電影產業鏈基本形成,好萊塢逐漸被消費主義裹挾,裙帶關系、低劣作品和丑聞不斷的“卡戴珊家族”隨處可見。商業競爭作為一種推動力,其核心“是‘競爭’蘊含的對自然和人的降格和重構”。隨著市容衰敗與藝術貶值,洛杉磯不再是美國人心中的“天使之城”,“自然災害、黑社會暴力、名流丑聞消解了洛杉磯表層的榮譽光環,使其暴露出‘新耶路撒冷/新巴比倫’的負面本質”,正是這一城市文化的雙重性激發了“黑色洛杉磯”敘事的誕生。最為典型的便是,20 世紀30 至50 年代,美國見證了大批以洛杉磯為背景的“黑色電影”的勃興。此類電影聚焦洛杉磯的文化變奏,集中探討了城市犯罪、道德腐敗等社會議題,從受害之人的心路歷程來反思城市文化。受“黑色電影”的影響,當代美國作家將“黑色洛杉磯”敘事移入文學創作中,與電影業一道,對洛杉磯城市的底蘊進行了殊途同歸式的文化反思。在文化批評家凱文·斯達爾(Kevin Starr)看來,“黑色洛杉磯”展現的是一個文化荒原,“在這里,民眾見證的是無處不在的道德滑坡、永無休止的生態危機”;“整座城市猶如一朵陽光下腐爛的花朵,其腥臭久久不散”。正是在這樣的文化情境之下,作為一名成長于洛杉磯的劇作家,謝潑德在其代表作《天使之城》中揭示了“天使之城”淪為“文化荒原”的原因,其途徑是以城市景觀和文化風向的嬗變為敘事聚焦,以一種自反式的“去神話”敘事策略消解了民眾對洛杉磯的浪漫化迷思,對“天使之城”神話予以有效解構。
在評價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筆下經典偵探形象菲利普·馬洛時,后現代主義大師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指出,“辦公室中的馬洛”這一情節是一個“結構上的前文本”,“透過一扇窗戶,洛杉磯的真相暴露出來”。《天使之城》開篇,蘭克斯說:“絕佳的辦公室,絕佳的窗戶”。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洛杉磯如一個癮君子,地獄在我面前”。此處蘭克斯對洛杉磯的負面評價與詹明信所說的“結構上的前文本”一脈相承,暗示劇作家將從辦公室這一空間節點開始反思洛杉磯文化。在劇中,透過受核爆、洪災和僵尸襲擾的城市景觀,謝潑德展現了洛杉磯可能爆發的戰爭、瘟疫和異形入侵,以一種“后末日”的洛杉磯意象消解了“天使之城”的浪漫化想象。
劇中謝潑德對洛杉磯“去神話”解構首先體現為對城市核威脅的描寫。劇作開篇,蘭克斯從辦公室的窗戶觀測街景:“濃霧彌漫,眾多嬰兒的雙目因刺痛而流血。建筑物外表的油漆脫落”。這里的“濃霧”與“雙目流血的嬰兒”意象凸顯了民眾對洛杉磯核輻射的恐懼。二戰前,美國對圣佩德羅港口的升級曾引發民眾對城市毀滅的擔憂。1942 年2 月25 日,美軍誤將一枚氣球視作敵軍飛行器,遂啟動城市報警系統。次日下午2 時25 分,洛杉磯上空布滿光束,防空炮聲此起彼伏。這一“洛杉磯之戰”烏龍事件加重了民眾對核爆的忌憚。在1948 年發表的《猿與本質》()中,旅居加州的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以2108 年2 月的加州為背景,刻畫了一個想象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的可怕景觀:遍布猿人的街道上充斥著“因原子工業和原子戰”而身體畸變的嬰兒。對照來看,《天使之城》中“雙目流血的嬰兒”暗含與《猿與本質》同樣的反核威脅的寫作意圖,表達了劇作家對核爆的恐懼心理。此外,“濃霧直逼心臟”和“油漆脫落的建筑物”兩處細節也是對洛杉磯核爆的隱喻。廣島事件后,科幻小說家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于1950 年創作了思索加州核危機的《細雨將至》()。主人公一家最終在核爆及漫天塵霧中殞命,尸首則被燒焦并殘留在墻壁上。
除了核爆,威脅洛杉磯民眾安全的還有生態危機。在《天使之城》中,“一輛輛二手汽車融為黑色碎石,焦油坑中隱現動物的呻吟聲。成年人倒地匍匐,成群的狗癱倒在路邊”。追溯早期美國史,1769 年,方濟各會教士克萊普斯(Juan Crepsi)稱贊洛杉磯土地富饒,適合種植果蔬;早期西班牙探險家帕婁(Francisco Palou)也在日記中稱贊洛杉磯的河流與峽谷。但進入20 世紀,這些河道卻挾帶砂礫和巖石,形成具有破壞性的泥流,給洛杉磯造成災難。嚴重時,泥流與暴風相匯,給民眾帶來二次傷害。作為對洛杉磯洪災的指涉,“黑色洛杉磯”中存在數量龐大的“疾病”和“動物”隱喻。美國小說家理查德·卡德雷(Richard Kadrey)在《地下噬菌體》()中以“疾病”隱喻洪水肆虐的城市景觀:“嵌入城市肌理中的排水溝猶如一名吸毒者的靜脈,腐爛腥臭”。作為對照,“焦坑中的動物”與“跪倒在地的成年人”這兩個典型意象還原了洪水襲擊后的洛杉磯街景,表明自然災害對洛杉磯的破壞殘留在美國人的集體記憶之中。
繼核爆和洪災后,《天使之城》還展現了洛杉磯可能遭遇的異形入侵。對于這一點,劇作家寫道:“在駭人的購物中心中,銷售人員呻吟著躲在柜臺后,扭動瘦骨嶙峋的脖頸,直視我們。他們仿佛永恒不滅,用枯瘦的手指指戳我們”。作為世界第八大經濟體,加州在20 世紀中期成為美國的文化象征,其技術創新、經濟實力以及變異的生態環境為諸多小說家、電影制作人和游戲設計者的文藝創作提供了想象空間。在《世界大戰》《終結者》《獨立日》等經典電影中,加州多被設定為異形登陸美國的地點。其中,洛杉磯被籠罩在一種“后末日”陰霾中,“核微粒、異形入侵、自然災害、病毒爆發、生化污染……未來的災難及可能誕生的新世界,激發了觀眾對異形入侵、宗教終結、環境惡化、城市暴亂及拉美裔侵入的恐懼”。謝潑德同樣提及洛杉磯可能遭遇的“異形入侵”危機,劇中“手指枯瘦”和“永生不滅” [16]64 的僵尸即為一例。正如加州文化批評家邁克·戴維斯(Mike Davis)在《恐懼的生態學:洛杉磯與災難想象》中所論,“洛杉磯災難敘事顯示出民眾對國家安全的質疑,是對‘美國夢’的另類書寫”。借“后末日”城市書寫,謝潑德撕開了“天使之城”的溫柔面紗,解構了蘭克斯口中“棕櫚林、野鴨池塘和修整的樹籬”的浪漫化景觀,以犀利筆觸展現了洛杉磯田園理想與現實生態之間的對峙。
在《天使之城》中,謝潑德不僅打破了洛杉磯浪漫化的城市景觀,還借藝術家群體肖像抨擊了好萊塢夢工廠。就空間敘事而言,外部世界的人文景觀和時代風貌需以人物的內心體驗予以闡發,使“個體體悟”構成對城市環境的批判性“回指”與參照。而“黑色洛杉磯”敘事話語所包含的此類批判性的“個體體悟”就涉及“專橫的制片人、渴望爆紅的女演員、被剝削的藝術家和音樂師以及操縱大眾品味的商業老板”。在《天使之城》中,透過青年編劇拉比特、音樂家蒂博尼、渴慕爆紅的斯庫恩小姐和制作人惠勒,謝潑德展現了好萊塢藝術夢破滅的全過程。
首先,拉比特對電影業的抨擊揭露了好萊塢欺瞞大眾的本質。劇中,蘭克斯之所以邀請拉比特加入團隊,是看中了其創作才能:“長話短說,[我]和惠勒遭遇瓶頸,創作停滯……我們希望擁有一張王牌,出奇制勝……聽聞你能妙手回春”。在這里,蘭克斯意指拉比特會令他們停滯的項目“起死回生”。同時,蘭克斯還強調對拉比特藝術天賦的重視:“我想,你也不甘屈居一位編劇的位置,一個雇傭文人(ordinary hack)的角色”。此處,“黑色洛杉磯”的核心母題-“天真的藝術家與好萊塢的相遇”-暴露出來。拉比特由此得知他的工作極具挑戰性:蘭克斯要的是“超越當下對‘人物’這一概念的認知范疇”的“奇跡,無需后期技術處理的、有血有肉……一個前所未有的、神秘怪誕的情節”。“前所未有”和“有血有肉”這樣的話語凸現出一個對藝術家極具誘惑力的創作夢。
然而,拉比特的藝術夢很快化為泡影-自詡“熟稔傳統創作機制”的他意識到好萊塢對大眾思想的鍛造作用:“賽璐璐影片向千萬觀眾重復著同一個故事……架空大眾的夢想,約束他們的行動……身處賽璐璐的威懾范圍,如何避免受其影響?如何遠離這樣一個龐大機器?”,事實上,“龐大機器”一詞揭示了好萊塢電影對大眾的欺騙性。在霍克 海 默(Max Horkheimer)和 阿 多 諾(Theodore Adorno)看來,好萊塢是美國現代幻想的源頭,而文化產業對大眾的“許諾”是一種“幻象”,大眾的精神需要無法得到滿足,“用餐者只能盯著菜單,畫餅充饑”。可以說,電影業操控著公眾的思維方式,使大眾成為娛樂產業的受害者。
透過拉比特,謝潑德闡明了媒介左右公眾思維的不爭事實;進而又借蒂博尼揭示了商業資本對藝術原創性的滲透與瓦解。劇中,蒂博尼致力于創作一種“令大眾癡迷”的音樂節奏,但未能成功,原因是他陷入資本打造的精致生活中難以自拔:“我在這間辦公室工作已有數月……我的任何需求都能得到滿足”。當拉比特質問他“可曾想過離開此地”時,蒂博尼認為目前的生活是最好的狀態:“你非常清楚外面的行情。在這里,我們享受著高薪,不受外界的滋擾”。因此,當拉比特叫嚷要離開蘭克斯時,蒂博尼表示這一類想法十分荒誕:“你很快就會享受這種狀態,快到無法想象”。可見,蒂博尼(他的英文名字 “Tympany”原指一種定音鼓)是被好萊塢光鮮泡沫蒙蔽的受害者之一,他已陷入資本堆疊出的虛榮感中難以自拔。
除了拉比特和蒂博尼,同樣被卷入好萊塢欲望機制中的還有斯庫恩小姐,她呈現的是“黑色洛杉磯”的另一主題:失之交臂的明星夢。斯庫恩小姐“痛恨不能實現明星夢的自己”,認為“有人終日穿著光鮮,飲酒作樂,被人前呼后擁”。斯庫恩小姐對電影業表現出的癡迷表明明星效應已成為她的精神支柱。但反諷的是,當她真正實現明星夢之際,她見到的卻并非是飾以光暈的藝術夢,而是洛杉磯鮮為人知的血腥史,可見藝術之夢早已被現代資本所毀。
除上述人物外,謝潑德還借惠勒這個人物來抨擊好萊塢的商業文化。劇中典型的細節出現在第一幕中:作為一名頗具名望的電影制作人,惠勒看似追求高雅藝術,堅持藝術創作的原創性和藝術工作者的主體能動性,實則不過在大量炮制庸俗作品,以迎合市場需求和受眾喜好。謝潑德就此展現了制作人與觀眾之間的某種“黑色”的共生關聯:“讓他們大笑、催眠、自殺、引發施虐/受虐,操控其潛意識,使他們迷失心性,影射并見證毀滅。這即是當下觀眾渴望看到、也是我們必須打造的內容”。在惠勒看來,千篇一律的制作風格導致大眾品鑒水準的庸俗化。因此觀眾急需轟動特效使之振奮。惠勒的自白-跡”-局,而是嘩眾取寵的故事情節,這一點徹底暴露了戰后好萊塢以取悅觀眾為導向的創作傾向。如美國文化史學家凱文·麥克納馬拉(Kevin McNamara)所言:“從政治腐敗到金融詭計,從造假文化到媚俗風尚,‘黑色洛杉磯’扣住了洛杉磯‘伊甸園’的腐敗面相。本是民族心臟的‘天使之城’降格為一個夢想凋敝、堆積塵埃的荒原”。劇中,蘭克斯稱他們面臨一場“災難”,而這場“災難”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熒幕上”。這一點暗合蒂博尼對好萊塢工作者的唱衰:“我們是這座城市的首腦,而該城的大腦已錯亂”。洛杉磯衰敗的跡象最終轉喻至藝術工作者身上,而好萊塢影視業已衰敗至極。
如謝潑德本人所談,“‘天使之城’-曾是西部理想的物化象征,但如今,它蛻變為一條四肢攤開、癲狂的毒蛇……”。在《天使之城》中,熵化的城市景觀與腐敗的好萊塢影視業互為鏡像。謝潑德借此傳遞出對當代洛杉磯衰敗的哀悼與反思:“天使之城”的破滅同“美國夢”中理想主義與物質主義的角力密不可分,追求物質主義必然導向理想主義的坍塌,好萊塢巨制及資本碎片堆疊出的不過是個人尊嚴、藝術理想與商業道德的淪喪。辯證觀之,文學作品的敘事結構中往往蘊含著作者的自我意識和寫作意圖。謝潑德對洛杉磯城市文化的后現代“黑色”重構,是一位社會諫言者對生存環境的自覺捍衛,是一位電影工作者對好萊塢媚俗風向的有力批判,更是一個作家對當代美國城市文化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