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如夢（組詩）

漢江

化身

夢中我化身成一棵奔跑的樹

步速難測，根系飄動，

肩頭、耳旁，枝葉的配飾叮當作響。

惦掛是把拔不出年輪的刀，

情意比寒氣早泄。

傷疤，是心頭割舍不去的銹，

是誰剝削了那塊皮？

遷移，是哪年？多少次

思鄉的手攀拉不住駛過的

卡車的肩。

警惕每個夜晚，怕入睡

會被碎身——制成紙，

沒有字，隨風飄向陌生的

處境。途中看到兩棵樹：一棵

已干枯，一棵在燃燒。

頭頂的星和老家的燈

都很遙遠，都像患了白內障，

誰能照一夜，誰能照一生？

奔跑，奔跑，像要用剩余的葉子

去擦亮誰的眼。

懸念

全世界的人，仿佛只剩下

客艙里這些了。一萬米高空，

片片白云，柔軟、輕薄，像口罩

把地球與客機隔離。

懸念那些看不到的飛禽——

孤傲的鷹，結群的大雁，以及

卑微的麻雀，它們都在

裝飾或雕刻著天空。

懸念天空是大海，飛機是船，

每片云是踏實的岸，

每只鳥是心有靈犀的鴿子，

不用招手，一念即來。

懸念我唯一一只30寸的行李箱，

會被錯放在另一架客機貨艙

追隨我。

脫困

已有多少個夜晚了？一棵樹

總是在我夢中不停奔跑，

讓我感覺抬舉我的床，

護圍我的房門、書櫥、衣柜、

實木地板和三夾板頂面，

都是被分解的樹，感覺它們

被禁錮太久，隨時會悲憤的拔出鋼釘、

擦去油漆，裸奔原始大森林;

感覺自古至今，安裝肉身、骨灰的

大多數是樹的化身。醒后

我一身冷汗，麻木得不能起床，

像一截被梗在生活咽喉處的木頭

——急于脫困，哪怕成為樹的影子，

也要為夢奔跑！

夢游

所有的留影已存放相冊，

一層塑封，令人窒息，

也令人感覺恍若隔世，

恍若“漏風的遺址，四周吹來

遙遠的耳語”……

時光在路途中損耗，車上的顛簸

遠多于景區的玩賞，

拍照留影，一閃而過。

每天清早核對查看行程表，

仿佛胸懷遠大目標

值得追趕，不舍披星戴月，

卻不知看景如讀書

——“風吹哪頁讀哪頁”。

世界大到無法去認真看，

人是一只小小的眼，

被導游與時間輪換提著線

牽引著走。

失憶

她在整理陳年往事

找到一張照片，三口之家

周歲的女兒坐在中間

她自言自語：那時我們真年輕

拍照時結婚了嗎？

她穿著一條百褶裙

努力用手綻開那些壓縮的

花朵，以及折翅斷腳的

蝴蝶，問：她們怎么不喊痛？

失憶的時間，沒回應

窗外有廣場舞的伴奏音響

其中有她女兒嗎？

疑惑

左右兩邊兩杯茶，中間的棋子

廝殺成黑白難解的結。

地上，一根長滿老年斑的拐杖

復印過多少虛弱的指紋？

這次它是兇器，迫于陌生的暴力，

背叛并擊倒了它的主人。

巷子深，路燈暗，夜沉悶，

寵物犬的叫聲，傳送能多遠？

滿腹經綸的書櫥是不設防的城，

默默俯視一只受傷的鞋。

煙味和口罩窒息著門窗，

忙碌的法醫，被誰胸悶了一次？

窗外有霧，月亮是一顆藥片，

尚未失憶的樹在伸手索取。

房后的小河注滿膠水，

船停滯，相互靠傍壯膽。

失重

濃煙像烏云撒潑擴張，

曾經堅挺的大廈頃刻疲軟萎縮了，

城市也似乎因此失重。

我依稀想起第一次去拔牙，

空洞得張不開嘴，她用食指

壓著我的嘴：“什么也別說，

我想做你的一顆牙，我病了

你會有痛感。”

不久，我像被定向爆破——

她就像我那顆拔掉后

不知去向的牙，讓我的人生

一度失重，讓我的夢

有了一次性的痛，讓我醒后

如以塵土塑身、重生。

錯覺

活著我已恥于奢望——

那么多的災難，那么多比我年輕

卻已消失的生命。

怕失重，怕反胃，怕暈眩，

一直不敢顛倒著看一切，

唯一能看的是倒影。

今天我止步于水，

看水中逆天的自己，以及

緩慢飄移的云、急速掠過的鳥。

是誰隨水遠去了，是誰

看到我佇立在水邊

心已客居他鄉。

回歸

一次食物中毒，把我徹底清空。

多么幸福——久違的流質，

熬得薄稠的粥，經過一只小湯匙

嘖嘖有聲地滋生我的夢想。

處境和諧如同最初的愿景，

墻壁、大褂，乳汁一樣純白，

在病房這子宮里，我被呵護被祝福，

像一粒價值不菲的保胎藥。

一位初為人母的女子，解開衣襟

接納了幾聲等待撫慰的啼哭，

而院墻外，一支滿蘸血色的筆

把生猛海鮮的字樣再次刷新。

知道病從口入，不能讓相依的唇齒

成為病菌的幫兇，但我怎能

只顧寫詩喂養靈魂，

活活餓死與生俱來的胃。

能否讓我一無所有的出院？

如花籃中那朵最稚嫩的蓓蕾，

不沾毒菌與塵埃，靜靜開苞，

慢慢發育來自初心的情感。

出軌

側身而睡。半醒半夢時聽見

地下有人短喘：減輕壓力，

天上有人長吁：放下掛礙。

一個火車頭，陳舊，早已經過

更年期，今晚拼足老勁，

終于甩脫所有超載的車廂，

瞬間獲得放空的痛快。

出軌，出了又怎樣？夕陽下

踩一塊滑板，去最大的廣場

或讓海浪把自己舉高。

曾經，從隧道中拉出向日葵，

在大橋上驚聽橫穿的心跳。

高樓的峽谷有萬家燈火，

棚戶區有燭光搖晃。

我不搖晃，我咣當，咣當，

拖帶了將近半個世紀。今晚

自身的輪子，終于卸盡，

就像最后幾根黑發

終于趕盡殘存的夜色。

來日如能回歸，請允許我

走上詩行銜接的軌道。

夢幻

電扇吹亂頭發，思緒

在鐵網罩里打轉。

遐想手持折扇，春風不期而來，

紙面、竹骨，如同身心融合，

如隨萬物初生。

恍惚間，鐵網罩長成竹籬笆，

葉片是開心的野菊花，

她說：你采與不采，隨心、隨緣。

哦，愛情多么柔順，

任你撕開一瓣瓣衣衫。

端坐遐想，手捂微寒的膝蓋

像捂著地球儀的支架，

頭隨電扇轉動——小小寰球

能否同此柔順？

鏡象

我不寂寞，每天清早起身

都能遇見陌生的自己。

我祝福鏡中人每到一個碼頭，

乘船有個靠窗的座位，

每踏入異地的城鎮

會感覺似曾相識并聽到一聲問候。

也可以安步當車，

天下的路是狹長的行軍床，

大尺碼的旅游鞋是枕頭，

低枕也能無憂，能夢見

一位詩人狂放飛白的書法，

像散漫無常的云絮和我，

也像此刻的鏡中人——

鼻梁這道沙丘兩邊的鬢發

是散漫不拘的胡楊柳，

兩行孿生的清泉，一左一右

在沙丘低處流淌，干涸時，

我才認定那兩筆咸澀

是并不陌生的飛白。

糊涂

我難得喝醉，但從不糊涂。

我知道誰在一次次勸酒，

誰在替我喝了一杯，

知道替我喝了一杯的她，

被一次次殷勤勸酒的他拉走了，

但不知她被拉走后

是否真的糊涂了。

或許滴酒不沾才能以酒療傷，

去醉，去睡，去糊涂

——自己的存在。

我反復在說，“我從不糊涂，

酒杯也從不倒扣，

酒杯一旦倒扣就是墳墓，

我會長醉不醒。”

俯瞰

夢中，我站在最高的樓頂

整夜俯瞰這座小城——

所有的小巷是敞開的，

所有的門是緊鎖的，

但這座小城，總有一些窗戶

會一直亮燈到天明，

某些地方，也總有聲音會發生，

人有不爭氣的咳嗽，

貓有憋不住的叫春，

有的門，會意外吱呀呀的敞開，

讓一個生命，悄無聲息的

通往另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