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孝鵬
在茫茫的青藏高原,與青藏公路相平行的,還有一條巨大的黑色油龍——青海省格爾木市至西藏拉薩的地下輸油管道。這條黑色油龍跨越昆侖山、唐古拉山,穿過通天河、沱沱河,全長1080公里,西藏所用油料(包括柴油、汽油、煤油、機油等)全靠它輸送。
為了維護和保證這條輸油管道的暢通和正常工作,中國人民解放軍青藏兵站部在沿線駐有一支輸油管線部隊。廣大指戰員肩負繁重的戰斗任務,正確對待和處理公與私、家庭與事業的關系,譜寫了一曲曲動人心弦的贊歌。
一
他站在海拔5300米的唐古拉山上,看著從腳下通過的輸油管線,黝黑的臉上蕩起自豪的神情。
有人說他創造了兩個全國之最,一個是領導在唐古拉山上蓋起了全國最高的樓房——唐古拉泵站營房;一個是作為一名營級干部,在唐古拉山一直奮戰了17個年頭。
他就是1990年4月被解放軍總后勤部授予“扎根高原的模范營長”榮譽稱號的優秀共產黨員、輸油管線團二營營長郭和奎。他的營部就駐扎在唐古拉山上。這里吃不上青菜、吃不飽氧氣,就連吃用的水也要到三十公里以外去拉。冬季大雪封了山,一人一副背包帶,捆著斗大的冰塊,一步一喘地往回背。每回背冰,郭和奎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而且背的冰塊比別人的大。他知道,除人吃用以外,大功率的柴油機“吃”水更多。
長期的高原生活,使郭和奎患了胃病以及關節炎等多種疾病。領導們對他很關心,1984年11月,在他奮戰唐古拉山十年時,組織準備調他下山,到海拔低一些的格爾木市工作,郭和奎卻沒有接受,他說:“這里的情況我已熟悉了,換別人來,得從頭做起,就讓我在這里繼續干吧!”
時間到了1988年,郭和奎的身體素質明顯下降了,高原性心臟病經常發作,領導又一次要調他到團機關工作,可他說:“泵站的領導班子剛調整完,需要穩一穩,調動的事以后再說吧!”
轉眼,郭和奎在唐古拉山奮戰十五年了,心室肥大等病又向他襲來,組織出于對他的愛護,堅決調他下山去,可他還是舍不得離開,說:“這地方苦是苦,可我習慣了,就讓我留在這里干吧!”
別人說他成了“山王”。就這樣,“山王”繼續戰斗在青藏高原上。
郭和奎扎根雪山,以油為伴,卻對妻子父母欠下了難以彌補的感情債。
多年來,郭和奎由于工作繁忙,顧不上探親,多病的父母全留給了體弱的妻子照顧。一次他突然接到妻子來信,說自己病得很厲害,家里無人照顧,叫他趕快回來一趟。郭和奎知道妻子不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是絕不會寫這樣的信的,他便請假回家去了。到家一看,妻子已經住院,他忙里忙外,準備好好補償一下,替妻子分分憂。誰知剛過了四天,一封電報送到他手里:“因提前開泵,速歸隊。”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他義無反顧地登上返隊的列車。
1979年郭和奎母親病重住院,一連來了三封電報希望能見他一面。可當時輸油任務正緊,他把電報壓在床下,一心投入了工作。等他忙完任務正準備探家時,妻子來信說:“母親已離開人世多日,她是叫著和奎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郭和奎熱淚漣漣。他把對母親的孝心轉移到父親身上,表示一定要在年老的父親跟前好好盡孝道。
真是禍不單行。幾年以后父親又患了胃癌,等發現后已到了晚期。老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臨終前見兒子一面。妻子來信叫他這次一定要提前回來,滿足老人的愿望。誰知偏偏又遇上開泵前的準備工作,在這關鍵時刻怎么能離得開呢!他在心里默默念道:“爸爸,您一定要等著我,我馬上回去看您!”
開泵第二天,郭和奎急匆匆地踏上了歸途。當他風塵仆仆回到家里時,父親的墳頭上已長出了青草。
郭和奎跪在父母親的遺像前失聲痛哭:“爸爸媽媽,兒回來晚了,對不起你們啊!自古忠孝難兩全,為了祖國,為了人民,兒只好有負于二老了……”
原總后勤部長趙南起上將在青藏高原檢查工作時說:“在高原工作的軍人虧了身子,苦了妻子,舍了老子,這絕不是牢騷話,而是犧牲奉獻精神的具體體現!”
將軍的話沒有錯。
二
當時,我站在海拔4800米的昆侖山五道梁輸油泵站,氣喘吁吁,頭痛欲裂,胸口上像塞著一團棉花。
泵站指導員王西洋中尉帶著他的一班人熱情地給我介紹了情況,并帶我參觀了他們的輸油設施。高大的建筑里安裝著柴油發電機組,一進門便油味刺鼻,熱浪撲人。同樣高大的司泵間,刺耳的噪音高達二百多分貝,面對面講話都聽不見,遠遠超過了人所能承受的六七十分貝的標準。王指導員告訴我:“由于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不少人被油氣和噪音搞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煩躁不安,有時一個人跑到山頭上大喊大叫。”
交談中,我還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他們一個個頭發掉得斑斑禿禿、稀稀溜溜。1977年入伍的軍士張天河,頭發眉毛掉得光溜溜的,不留一根,成了名副其實的“不毛之地”上的“不毛人”。
張天河原本長得英俊,才三十出頭就謝了“頂”,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曾趁探家的機會,專門去上海、北京等地的大醫院尋求治療,但醫生說這是“高原的綜合反應癥”,沒法治。他愛人曾給他搜集來全國各地有名的毛發再生精涂抹,也無濟于事。最后他愛人提筆寫了一封動員信:天河,這幾年你工作干得夠可以了,我對你無別的要求,只希望你早點復員回家,我陪你到全國各地去治療。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我不信治不好這種病……
開頭幾次,天河總是好言好語地勸慰妻子,但妻子就認一條,趕快下昆侖山回家鄉。天河聽著聽著不耐煩了,去信把妻子好一頓訓:“啥事大,啥事小,你應該分得清,都不想在艱苦地方干,還叫共產黨員嗎!”
妻子見天河無動于衷,便千里迢迢趕到部隊,找團領導求情。張天河聽說后,風風火火地從昆侖山趕到格爾木團部,摸著光頭對妻子說:“為了建設高原,建設邊疆。不少同志付出了鮮血和生命,咱掉幾根頭發算個啥!再說,現在已經掉完了,還急啥!能把這條油龍牽進西藏去,咱也值了!”
妻子被他說得淚流滿面,不再言語,天河見她情緒平靜了許多,便送她上了回家的火車,又匆匆趕回昆侖山去了。是啊,這條管道里流的是油,但誰又能說它流的不是戰士的血液呢!戰士用自己的愛和生命線維護著這條西藏人民的生命線!
三
青藏線軍人的獻身精神,不僅表現在他們自身,還傳承給了他們的妻子和子女。
駐守在昆侖山輸油管線團一營教導員樊世林,這位從陜西入伍的少校軍官,永遠忘不了他的女兒小茶花凋謝在昆侖山的情景。那是幾年前,他在泵站任指導員,由于工作忙,連續兩年沒有回家探親了。妻子每每來信,都盼望他早點回家團聚,他每次都回答:“任務緊,實在離不開。”思夫心切的妻子便帶著三歲的女兒茶花,千里迢迢來到昆侖山看他。小茶花第一次看到爸爸的模樣,心里甭提多高興!可是沒幾天,由于不適應這里的氣候而發起了高燒,妻子催樊世林帶女兒到山下醫院去治療。他為難地說:“現在正是輸油的節骨眼,我值班不能離開,等兩天適應一下也許會好的。”他萬萬沒想到,小茶花的病急劇加重,搶救不及,病魔奪走了她小小的生命……樊世林痛惜地說:“是我耽誤了孩子,要不是為了衛國戍邊,在這兒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會來的!”
上級為了杜絕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明確作出規定:沿線泵站干部戰士的臨時來隊家屬,不準上山,只能住在團部的招待所,等著親人從山上下來相會。久別夫妻的團聚,往往處于幸福的漩流中,所以有人就給這些夫妻度蜜月的招待所起了個美好的名字:幸福院。
來幸福院的軍人家屬,天南地北,各行各業。瞧,那位叫劉光榮的婦女,一身地道的農家女打扮。她來幸福院已二十多天了,給遠在四百多公里外山上的丈夫解振國打了一次又一次電話,解振國每次都告訴她:“馬上就下來!”可就是不見他的蹤影。眼看快要收稻子了,她知道丈夫太忙,于是就打算回家了。正在這時,解振國匆匆下山來了,他們只在一起待了六天,她就急著回家去收莊稼。幾千里路,見面六天,她已經很滿足了。
和劉光榮相比,成橘英則是個具有現代時尚的湖南妹子。她的丈夫王立平是雪山一個泵站的電工,已轉了志愿兵。他們是中學同學,本來商定8月結婚,橘英打好了家具,準備好了一切用品,提前給王立平發了電報,催他回家點花燭。可王立平人沒回來,信卻回來了:“任務忙,不能回家,婚期推到國慶節再辦吧。”到了9月20日,橘英還不見王立平回來,便興師問罪,打去電報:“是否又要推遲?”王立平只回了一個字:“是。”橘英氣得不理他了,王立平寫信忙做解釋:“最近因為工作忙,故不能回家。建議將婚期推至12月24日。”按他們老家的規矩,這是個吉利的日子。推就推吧,也許這個日子能給他們帶來好運。
成橘英和家里人好不容易盼到這個吉日,眼看后天就要辦喜事,立平那頭卻毫無動靜。正當橘英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一封立平寫來的信送到了她的手上:“輸油任務正緊張,不能回家。”
人常說事不過三。王立平連續三次“違約”,可把成橘英氣懵了。親朋好友都請了,肉呀菜呀也買齊了,新郎卻回不了家,怎么辦?她一咬牙,結!喜事按原計劃辦,婚禮如期舉行。
12月24日這天,立平家鞭炮震耳,親朋滿座,婚禮搞得滿熱鬧,可就是沒新郎。花燭之夜,橘英一個人在洞房里哭濕了枕頭,而遠在高原雪山上的王立平也遙望東方,徹夜難眠。
現在,成橘英以理解的口吻告訴同住幸福院的姐妹們:“不能怪他們,誰不想和自己的親人團聚!主要是他們工作忙,脫不開身喲!現在不是講理解萬歲嗎,你理解他,他理解你,這樣的愛才有滋味呢!”
1990年春節前,唐古拉山麓安多泵站副指導員張明義的妻子帶著兩歲的兒子小龍,千里迢迢來高原探親。她在幸福院給遠在唐古拉山南邊的丈夫打電話,催他下山團聚。張明義安慰她:“你先休息休息,站里很忙,我一有空就下來。”妻子等了五六天,眼看過年了,家屬院里殺雞宰鴨,一派節日景象,就是不見丈夫的影子。她又在電話里催了幾次,丈夫歉意地告訴她:“站長住院了,指導員探家去了,春節期間站里沒干部,我暫時不能下山。”妻子急了:“我千里萬里趕來,不就是為了過個團圓年嘛,丈夫不在,和誰團圓!”她忘記了小茶花的警示,第二天搭了個便車,帶著兒子上山去了。
翻昆侖山,上唐古拉山,母子倆冒著高原風雪和稀薄的空氣,驅車六百多公里,來到了張明義面前。張明義一愣,急忙抱起兒子,問妻子:“你,怎么跑上山來了?”“過年唄!”妻子回答。
戰士們像迎接親人一樣,迎接著這位勇敢的大嫂。高山泵站來了家屬,這是多年沒有的事,大家炸丸子,包餃子,想熱熱鬧鬧過個年。
誰知剛過完年沒兩天,小龍就發起了高燒,醫生檢查后,說是感冒引起的肺水腫,這是高原最危險的病癥之一,得趕快送下山去治療。
張明義的妻子緊緊抱著兒子:“乖乖,都是媽不好,咱們馬上下山,馬上去格爾木的醫院。”
年關期間公路上沒有多少汽車,好半天他們才攔住了一輛卡車,老司機不錯,讓他們擠在駕駛室里,向山下奔馳而去。
六百多公里路,不是一時半刻能趕到的。車跑到半道上,小龍就抽開了風,眼看著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張明義的妻子大聲喊著:“小龍,小龍,你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
但一切都無用了,兇惡的病魔終于奪走了他的生命。
張明義的妻子抱著冰涼的兒子久久不放,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她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小龍和小茶花一樣,他們都為父輩們的事業過早地獻出了稚嫩的生命。
軍人為祖國作出的犧牲是全方位、多方面的。戰場上的犧牲慷慨激昂,但和平建設時期的犧牲誰說不氣壯山河呢!
石油工人開采出的油,正是通過戰士們的艱辛努力,變成了建設青藏高原、建設西南邊防的巨大能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