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芒芒 沈愛鳳

【摘要】 帕加馬宙斯祭壇作為希臘化時期最華麗的祭壇,其浮雕裝飾帶畫面的恢弘與龐大不僅展示了藝術家們對整體雕刻的把控力,還為人們展示了這一時期藝術上多元化特征。本文主要從浮雕畫面場景構圖以及人物雕刻形態著手,來分析宙斯祭壇浮雕的藝術特征。
【關鍵詞】 帕加馬宙斯祭壇;自然主義;世俗肖像;希臘化;復古風格
【中圖分類號】J3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3-010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3.033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后期資助一般項目《中亞細亞古代藝術源流》階段性研究結果(項目編號:19FYSB030)。
帕加馬王國位于小亞細亞西北部,是阿塔利德王朝的都城。推崇文藝之風的阿塔利德王朝將自己作為希臘古典時期的繼承者,試圖把帕加馬打造成為一個具有高貴品質的新雅典,因此可以從現有文物遺存中,窺見希臘古典藝術在此存在的痕跡。作為希臘化時期僅次于亞歷山大里亞的新的藝術文化中心,帕加馬衛城的藝術發展十分繁盛,在藝術創作的主要表現對象宙斯祭壇浮雕飾帶上,人們可以直觀地觀察到一種新穎而夸張的雕塑風格——造型生動,人物動作較為夸張,面部表情也具有戲劇般的效果。而浮雕中的雕刻元素及所用題材,也向人們展現著新舊文化在此的融合與再現。
一、經典留存
(一)人物形態的模仿
宙斯祭壇中最為人熟知的一組浮雕應當是位于祭壇東墻的宙斯、雅典娜大戰巨人的畫面。該組畫面中人物的安排嚴格依據了希臘神話故事中的情節:宙斯與雅典娜召喚赫拉克勒斯與巨靈大戰,巨靈不敵進而戰敗。這組浮雕的人物面部多數受到損毀,雖不能直觀地通過面部表情感受到戰爭的激烈,但也可從雅典娜手下敗將阿爾庫俄紐斯的藝術造型上來體驗藝術家想要傳達的戲劇效果。因為在這組造型上,熟悉希臘雕塑的人可以看見一個非常熟悉的動態——掙扎的巨靈造型與《拉奧孔》的人體形態塑造驚人的相似。雕塑家汲取了古典時期的藝術風格,在這組畫面中向我們展示了希臘雕塑中對于肌肉的健美、人體比例的完美表達。蘇格拉底在表達他的藝術觀點時說過,藝術家應該準確的觀察“感情支配人體動態”的方式,從而表現出人物“心靈的活動”。①這種由肢體語言來傳達對于人物內心世界的藝術手法,在宙斯祭壇上得到了有力的體現,從浮雕上巨靈扭動的身軀,以及肌肉線條的走向,人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巨人那種由于力量懸殊帶來絕望與悲切。
同樣還是這組浮雕,在雅典娜左腳處,人們可以看見地母該亞以從地面升起右手向上伸出的造型出現,這組造型我們在更早期的希臘瓶畫也可找到藝術原型。如果說上述兩種形象只是藝術家們根據神話傳說恰巧創作出了相似的畫面,那么人們再從整體上來觀察一下宙斯與雅典娜這組浮雕畫面的構成,或許就能明確地發現這是藝術家們刻意為之的了。
(二)倒三角的畫面構圖
祭壇本身建筑區別于古典時期的四方圍柱式,采用了希臘化時期常見的游廊式風格,建筑整體呈“凹”字型,整座神廟位于一個高約5.3米,周長大120米的大型基座之上。基座上方采用優雅、輕松的愛奧尼亞式立柱。在這里提出宙斯祭壇建筑的獨特性是因為雖然它沒有雅典神廟常見的三角門楣,但卻在畫面構圖上向著名的帕特農神廟遙遙致敬。眾所周知,帕加馬宙斯祭壇浮雕是為了紀念帕加馬王國打敗高盧人這一歷史事件的藝術創作,因此浮雕飾帶的畫面呈現出一種激蕩與不安,為了更加凸顯故事情節的波瀾起伏與戰況的激烈,藝術家在此處還做了一個刻意的設計——運用極具不穩定性的倒三角構圖。這種視覺上的危險性巧妙地隱藏在畫面之中:左側的宙斯手持閃電,以雷霆萬鈞之勢邁出步伐,右側的雅典娜則抓住巨靈的頭發向右奔走,身體動勢相反,在構成兩條對立的斜線,兩個人物面部朝向相對,在畫面中構成一條隱約的隱藏的線。畫面戰爭的激烈與精心設置的構圖,通過視覺上的多重暗示,傳達出了一種危險信號。至此,倒三角的構圖通過生動的藝術形態及故事情節的排布悄然完成。
之所以說這組祭壇浮雕的構圖是向經典致敬,是因為這種構圖手法在公元前4世紀左右的帕特農神廟三角墻上也曾看到。更有趣的是,此組畫面中的雅典娜造型也與帕特農神廟上的女神形象十分相似,不過兩者雖具備相似的畫面構圖,但在細節刻畫上,帕加馬宙斯祭壇的人物形態更具張力,它少了古典時期人物塑造的“靜穆”,受希臘化時期自由的藝術風格影響,人物肢體語言表達更為大膽,畫面效果極具震撼力,整體雕刻手法夸張不羈,這點可以從神祇身上狂亂、有力飄揚著的衣服上感受出來。
(三)人物側身倒地造型
從位于宙斯祭壇東墻的厄菲阿爾特斯身上,可以看到這一重復出現在多個藝術品當中的經典造型。如公元前5世紀初期艾基那島阿法亞神殿《敗倒的戰士》,以及雅典帕特農神廟上的和河神形象,都是采用了這種側身倒地,一只胳膊支撐身體的造型,這一人物形態模仿的是古風時期的風格,人物姿態相對僵硬,面部表情呈發呆狀,人物軀體扭曲過于牽強,這多半是為了展示人物軀體的肌肉之美。
這種藝術造型人們從更早時期伊特魯里亞的雪花石膏骨灰甕中也可發現相似的人物藝術形態。該藝術品現藏于瓜爾納奇-伊特魯里亞博物館,是公元前5世紀時期的創作,該骨灰甕畫面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分展現的是側身正面在地的死者造型,下部分描繪死者將乘坐馬車前往冥界的場景。因此可以推斷,除了藝術家受到希臘本土的美術風格影響,帕加馬宙斯祭壇浮雕中這一側身倒地的藝術造型也是希臘化時期前后多種文明相互交融,相互同化的結果。
二、多元化的藝術創新
(一)動物襲擊人類造型
宙斯祭壇在描繪“眾神大戰”這恢弘浩大的戰斗場景時,反復運用了動物襲擊人類的題材和形象,動物的種類繁多,其屬性與浮雕中諸神的形象及神性呼應。在眾多動物與巨靈打斗的畫面中,有兩處比較醒目:一處是南墻浮雕中一位神祇與獅子搏斗的場景。這處雕刻巖板上的名字已經被損毀,但是從打斗的畫面,可以推測他就是希臘神話中具有十二件功績的赫拉克勒斯。傳說中赫拉克勒斯與兇猛殘暴的獅子決斗,并將其殺死。由這個神話衍生出的藝術創作在希臘時期的瓶畫、銀幣等多種載體上都可以找尋到。
另一處浮雕位于北墻,畫面中一只獅子正將一位巨人撲倒在地,并張口咬住巨人的側腰(圖1)。祭壇浮雕飾帶中多樣的動物形態豐富了畫面形態,縱使動物種類繁多,人們依舊會發現在這其中獅子襲擊人類的藝術造型使用較為頻繁,這種造型在宙斯祭壇的西北墻、南墻、北墻浮雕中皆可發現。
列舉這幾組浮雕畫面并不是為了探究尋獅子襲擊人類這一藝術風格的母版和來源,因為關于獅子的崇拜在埃及以及兩河流域都很普遍,如人們熟知的獅身人面像、鷹頭獅身的格里芬、以及常規的石獅子等。但關于獅子的崇拜最初首先從哪里開始的,并不能十分明確地確定下來。沈愛鳳教授在其著作中曾提到,以“獅子為主的藝術造型,作為一種確定的形制,可能最早出現于兩河流域,而后向四方傳播” ②。獅子造型在多區域的廣泛應用,使人們很難對其源頭及屬性進行判定,但從不同地域、不同時間出土的文物身上,可以查探到它們彼此之間的關系。如在公元前5世紀左右西福諾斯寶庫裝飾帶上的一組戰斗浮雕也出現了獅子襲擊人類的藝術造型,就其雕刻細節上進行對比,顯然宙斯祭壇的刻畫更為精細與生動。上述兩件作品都是處于希臘文化輻射或者影響范圍內的藝術產物,二者的產生似乎是有著合理的自然而然的傳承或者延續。如此再來看更早時期尼姆魯德出土的一件象牙制品,上面雕刻的是一只母獅子攻擊非洲男孩,男孩倒地,獅子咬住他的喉嚨。這件雕刻作品相比于腓尼基同時期的浮雕造型而言,細節刻畫得更加細膩精致一些,裝飾效果也十分華麗,但是在整體畫面效果的營造上,缺乏了緊張感與生動性,動物襲擊人類的危險感與沖擊性被壓制了下來。這種藝術形態的相似性,正是向人們證明了文化間的傳播和滲透是雙向的,是流動著的。因此人們可以推斷,希臘化時期的帕加馬藝術發展受到了亞述時期的文化影響。而作為新的藝術中心,帕加馬的藝術正是在這種多元的、混合的創作氛圍下發展起來的。
(二)自然主義的萌發
古風時期的希臘雕像高度程序化,這與當時的制作工藝也戚戚相關。雕像由多個部分組成,雕刻家將人體視為零件的合成體,這種制式化操作直接影響了早期雕刻的外形。這一時期雖也出現了赤陶制作的獨立雕像,但人物動態依舊以靜態和固態直立為主。至古典時期,雖然雕刻的服務對象主要還是宗教和貴族為主,但雕塑的裝飾性風格增強,這不僅體現在建筑樣式的設計上,如柱式的豐富、山墻浮雕的應用等,還體現在立體塑像的戲劇化展示上。這一時期的獨立雕像以青銅塑像為主,區別于石雕塑像的可塑性更強,人體動態的伸展更加自由與牢固,因此這一時期的雕刻風格開始以戲劇化的方式出現。比較著名的雕像《宙斯擲閃電》(也有人認為是手拿三角叉的海神波塞冬)就是印證了這種藝術風格的藝術作品。這時期的藝術家做到了從多角度去觀察人體,并力求得到不一樣的觀察效果。如剛才所說宙斯神像,從雕像四分之三側面看去,神祇正氣勢洶洶地手拿閃電準備投擲出去,左手向前伸出,右手執武器向后蓄力,身體微微向后傾斜,似乎頃刻便會發出威力;而若從正側觀察,則人物形態立即變得柔和,缺失了三維空間感的側面,看上去更像是浮雕上的一個塑像,肢體張力和視覺沖擊力都被削弱了。而希臘化時期的帕加馬藝術家們不再滿足于簡單地從兩個或者四個方面去觀察人體,北墻的阿芙洛狄特人像雕像就是這種藝術理念的表達。在這里,女神形象采用的也是四分之三側的一角度進行的塑造,但與淺浮雕不同的是,這個形象腿部還貼合在浮雕基座之上,而頭部及上半身則以近乎圓雕的雕刻形式從墻面脫離開來,似乎由于戰爭的激烈,人物正從某個空間跨越而來奔赴戰場。在這個雕塑上,人們可以從任一角度去觀察她的美麗,人物服飾的處理也在古典時期大衣褶的基礎之上,更加具有巴洛克式風格。除此之外,在宙斯祭壇其他人物形象中也能發現相似的表現手法,人物形態迥異,高低錯落,一改古典時期“對稱,均衡”的藝術手法。
(三)世俗化形象的出現
帕加馬宙斯祭壇浮雕中,另一個較為突出的藝術創作就是浮雕畫面中世俗化人物形象的出現。早期的希臘雕像注重人物形象的完美和神圣,因此在雕像中基本看不到過于激烈的面部表情刻畫,而且神祇或者領導者的形象多以年輕化形態出現,且軀體比例勻稱健美。而在宙斯祭壇的浮雕飾帶上,人們發現人物形象出現了巨大改變,理想化的處理手法在這里顯得沒那么重要。年邁的老人,年幼的孩童形象一起出現在這副巨作之中。新舊神祇的交替,也隨著這種形態上的轉變自然而然的展現開來。除了神祇形態的變化,浮雕中巨人的形象也十分豐富,不僅有神話傳說中的半人半獸,也有蛇腿人身的巨靈形象,也更有化身為馬其頓士兵的人物形象,這種人物形態的多樣化正是這一時期藝術創作多元化,自由化的直觀展示。
宙斯祭壇浮雕不僅僅是故事取材上的“眾神混戰”,亦是多種文化多種雕刻風格的混合。人們在其中既可以觀察到古風時期程式化的表達,也有古典時期相對開放戲劇化的創新,更有基于民族融合環境下奔放夸張而自由的自然主義創作。浮雕敘事規模的龐大以及雕塑風格的多樣化,不僅向人們展示了這一時期復古與創新并存的藝術創作模式,也從側面展示了希臘化世界的遼闊,文化間的交流與碰撞,為希臘化時代的藝術家提供了豐富的題材,藝術風格不再受限于傳統的審美趣味,豐富的、多元化的混合式主義在宙斯祭壇浮雕帶上得到充分的展示,而宙斯祭壇浮雕帶上藝術形象上的重合性與相似性,正表明了當時異域文化元素的交匯與融合。這種國際化、多元化的藝術特征也正是希臘化時期周邊國家文化上的相互傳播與混合的縮影。
注釋:
①(英)E·H·貢布里希、范景中:《譯藝術的故事》,廣西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
②沈愛鳳:《從青金石之路到絲綢之路——西亞、中亞與亞歐草原古代藝術溯源》,山東美術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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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芒芒,女,漢族,河南人,蘇州大學藝術學院研究生,蘇州大學應用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亞藝術史論,傳統工藝美術。
沈愛鳳,通訊作者,蘇州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