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波瀾[組詩]

田暖，本名田曉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著有詩集《如果暖》《萬物閃耀》等。曾獲第四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主獎、第四屆紅高粱詩歌獎等。

睜開眼睛，忽然已經秋天

許多未竟之事，我還沒有去做

人生忽然多半，徒讓人恐慌

無用和焦慮，轉成了時間的兩個指針

無效成了第三個

在最炙熱的日子里旋轉

一成不變卻揮汗如雨的鐘表

每天匆匆深入其中

像呼吸新鮮空氣

又迅速氧化、銹蝕

我搬運著自己在時間表上咔咔走動

一部巨大的驅動機

一眼望見了盡頭，秋天的一枚漿果

等待風，涂上五味而斑斕的顏色

一群勞作不息的云雀，忽閃著光

在時間顫動的風暴里飛進飛出

我在其中，慢慢學會了水落石出的寧靜

一個人孤獨地走，絕望地走

直到被黑夜悄悄地擦去

又在晨光里露出頭來，影子走成了路

人們吞咽下淚水，神吐出露水

所以露水是神的眼淚，你的淚結成珠璣

落在必經的途中：疲乏

懦弱，跌宕

存活下去，當頭顱托起星空

你知道，風是理想的跨欄專家

風，總是一邊奔跑一邊跨越

風不是神，而你總是風

駕馭著一個人的行為和藝術的探險

修正世界殘損的邊角和心靈

黛墨的云層里，我看到還有星辰

閃爍在大海彼岸，微光照耀

黑夜大海邊孤獨佇立的人

波浪纏綿著波浪拍打巖石

從此岸涌向遠方

要到哪里去呢

當命運如驚濤

除了大海作為歸宿

仿佛它的意義

就是濺起星辰落在大海里的光輝

當大海亮起來——

海灘上又擠滿了滾滾而來的人

仿佛波浪——

每個人就是一朵浪花呀

在茫茫的人海里

遠道而來，又遠道而去

父親抱著她，在屋里來回踱

嘴里念念如歌，腳步輕輕如佛

剛才他還踱到屋外松軟的雪地上

我擔心他日漸老邁佝僂的身體

也心疼他懷里這個睡前愛哭鬧的孩子

但她指認他時，他就是她的唯一

午后昏昏欲睡的光線

恍惚間也將我送回到過去

他也這樣抱著我，臉上生動的光彩

閃耀著蜜的光澤

我指認他時，他就是我的唯一

當我睡去，光仍在閃亮

他是70歲呢還是30歲

或者還是一個嬰孩，也許他將明天出生

一個人的微光緩緩淌到了我們身上

我并不是人們說的每天品茶，研墨

大多時候，我教書陪讀

熬最長的夜，喚醒每天的晨光

一根無形的鞭子，仿佛攆著生活的巖羊

死死往生處趕——

躍過懸崖，在山頂上

像風中的巖羊啃食青草

我的影子落在它們的身體上

像夢一樣，每天騰空躍起

像太陽一樣升起——

所有被局限的，都在光的波浪里跳躍、蕩漾

我到達時，折蠟梅的人

已把梅花送給孩子作為手中玩物

我理解，梅花對于他們

沒有什么，除了風中的香氣

和鵝黃嬌小的身姿

甚至連身姿也比不得玫瑰和牡丹

可我在乎——

曾經一起賞梅花的人

已經化作一棵梅樹

我曾取下一朵沁人心肺

而今梅花零落，只有暗香浮動

在落日搖動的水波中

蓮葉枯寂，蘆葦也白了頭顱

我們都是經耐不起的

不過再過一段，就是綠肥紅瘦

在風中，讓每一片水域

都倒映著一小片搖曳天空

在樹下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

滿眼流金，滿耳鳥鳴

此刻時間都是流轉起來的動詞

花，自然地飄著

風，緩緩地吹

暖與好，都在自然而然地發生

遠處霧靄里輕漾的蒼茫

仿佛身旁棗樹上生著的棘刺

絕望了一回，戰栗了幾次

有蟲洞的棗子在繁葉里更紅了

鼓樓上的鐘擺懸在白云和烏云之間

走動著“人”字的身影

只一轉眼，經過的人

空下了椅子，再一轉身

空氣里還有一個留香的靈魂

當一隅難求，安

已言盡內心，安

一字如佛，安如蓮花

輕輕就壓住了喧囂、彈藥、驚雷

和滾滾無常，安——

御千軍萬馬，以天籟清音

那么安寧、安穩而安好……

有足夠的安靜，萬里無疆的平安

足以安心，足以安身，足以安居

足以安——

我雙手合十，安之若素，足以盛放

安！要經過多少搖撼和苦厄

要經過多少扶攜，無法安眠的殘月

才能穿透烏云，光芒蕩漾

才能通過死而拒絕死亡

才能用生來安慰死，來豐饒生

你心懷喜悅

凝視巨大的塵世。安——

眾生棲居，星空

正將慈悲的袈裟披上萬物的屋頂

當我從那里返回，幾乎耗盡了半生

從緊皺的眉頭、灼疼的火牙

被推上的懸崖和隨風旋起的渦流

還有被生活痛擊的坑洞和時光的炮灰

一天又一天，消磨掉深愛

唯剩這恒長的寂靜

寵愛我，如寧靜的大氣

穿著我，也穿著萬物之身

——使一個人，恰似

曇花一瞬一瞬地開

螞蟻一寸一寸地把生存舉過頭頂

唯留紙上的香，要獻出它的宇宙

突然而至的暴風驟雨似的事物

也不過和陽光一樣

倏地到來，又終將在秩序里安詳地消失

一頭金色的小象，卷起長長的鼻管

晃動著調皮的身體，在我的手腕上奔跑

它跑出來時真像個頑童，常常鉤緊我

衣服的蕾絲或頭發，舍不得離去

就像真正象群里的那只，在叢林里

它會為另一只象的離去黯然落淚

它跑進我手腕的時候，和石榴石一樣

是我腕子上珠串的一顆棋子

一旦移動起手腕，它

就是象牙，是象群嘶吼起來的嘯叫

是馴獸師和雜技師

用尖利的鐵鉤和舉起的皮鞭要摧毀的

現在它捧在我的掌心，我喜歡它們

仿佛大象，無聲地撫慰著我們的波瀾

木瓜，紫葉李，杏花，桃夭

在呼吸之間，漸次露出了笑顏

世界變得繁復起來

每一朵花都開成自己最美的樣子

萬物正做著加法

光線也為更明亮的季節披荊斬棘

人們奔赴在夢想的路上

輕松的、緊張的或氣喘吁吁的

我明顯地慢了下來

在呼吸之間欣賞草木和萬物

各自的美，甚至連這個想法也減掉了

我只想在吸氣的時候

吸進賴以生存的

在呼氣的時刻排出廢棄的

世界簡單得只剩下

呼，吸……沒有一絲雜念

這么簡單的過程

再返回時，已讓人歷盡艱辛

當你把一切都看作是賜予你的

禮物，你就看到了光

從一切事物的身上發出

即使黑夜，也在發光

你接受所有的愉快和不愉快

用唇邊的微笑作為回應

你用佛系的也用道家和儒家的

堅硬的人，你終于變得像水

隨物賦形，隨遇而安

干渴和饑餓都已不再重要

當你終于回歸自己

用水的柔軟，安撫自己的靈魂

無求無索，這樣安寧就好

當另一個聲音向你發出

成為一道光吧——

你也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拋出

把殘余人生拋向所有美好的季節

鳥鳴洗耳

也洗去一條河流的繾綣

太陽從通紅的云霞里拋出

光芒，照進每一個角落

如同夢想，在每一天都是重生

倚欄佇望的人

燦爛金光正破窗而入

讓心也升起一輪太陽

無比明亮的光

瞬間遣退了世上的陰郁

貫穿起天地的經緯

這來自高處要眷顧萬物的光

正許給每一個我們

一個光明的坦途

一個人不動聲色地走著

仿佛沿途的鮮花，潮水，落葉

枯木，殘月，最美或最壞的

我們不顧一切地經歷

并深愛著這一切

星子總是在最深的黑夜閃耀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