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長卷[組詩]

林莉，作品發表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花城》等刊物。出版詩集多部。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獲華文青年詩人獎、紅高粱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等。

河很靜，倒映著群山的祖母綠

在其間勞作、繁衍的族群

如一頭獅子，出沒在它的瀲滟光影中

春日登高閱江

長風送來浩蕩波濤聲

高處的風和低低流水

交匯，又各奔東西

如果在岸邊站久了

肉身會否分化成為

遠涉無歸期的孤舟

或者追逐波浪的魚

無數個我

在水中成形

又于風中，隨煙波瓦解

唯有大江長流，兩岸

青山綿延，云霧縹緲

已逾多個朝代

且觀這山河如故

水天一色

皆有萬古青綠

遠看……山雞椒花

擦亮沉沉峰谷

遠聽……黃鸝脆鳴

蕩漾君心

山不動

花落花的

鳥飛鳥的

遠，即空，即亦喜若憂

一種來自

月氏、匈奴、鮮卑、烏孫的遠

隨物賦形，仿若

峰尖上，浮動幾顆粉藍小星

山谷中，幾個

臉盤大小的泉眼，是它的源頭

雪峰、冰川、草原、湖泊

山系、森林、動植物

跟隨它，在天地間生息輪轉

河流萬里，從古從今

在其間，出沒

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

這逐水而居的眾我

黃河、幼發拉底河、恒河、尼羅河

這不腐的湯湯大水

長河在野，寬窄有度

人聲鼎沸，忽密忽疏

夜半，幾聲春雷

一陣雨

黑暗中，聽得見群山的骨頭

咯咯震顫

至清晨，鳥鳴嚶嚶

一個月牙兒，呈現淡淡天青色

若有似無

此刻，那蠢蠢欲動的野心呀

就要逃出天外

叮叮當當走過去的鐵匠

騎著一支竹杖的風水師

瘸腿山羊和青牛，瓢蟲以及南瓜花

掛在樹枝上的果殼與蟬蛻

流水帶來了他們的影子和消息

暮色又將其涂改

在這無限次的出現和消逝中

丘陵也有丘陵的放棄和所持

在古代，山寺住著書生和白狐

后來，術士、草寇、俠客，也在那里的

一塊石墩上坐了很久

到了某年，又來了木匠和石匠，煉丹者

流浪漢以及采藥人

光陰流轉

山寺幾經損毀、修葺

活了下來

直到修道的老和尚圓寂后

余一株白梅，在石頭墻邊

一邊開一邊落，一副清瘦的模樣

初春時

有鄉野孩童，嘰喳著跑過去

小小迷彩服攪亂了一地清寂

白鷺騎在牛背上

楓楊樹倒掛著槲蕨

朽木生出木耳

這些雨中的細節，年年相似

卻又大不相同

比如，那只白鷺

可能從唐朝飛來，也可能

來自幾百年后

而槲蕨在當下活得那么知足

一片蔥蘢

朽木返青，回到深山

這樣的時候，物我兩相忘

一部關于自然的寓言

充滿魔幻性、哲學性

當它們從荒野里重現

一陣明亮的雨

越下越大

桃花雨，杏花雨，青梅雨

青石板濕，青石板滑

播種移苗，埯瓜點豆

穿蓑衣的農人趕著耕牛下了水田

一幅古樸的耕耘圖

立體而鮮活

山野間，不時傳來布谷鳥的鳴叫

像孤獨的巡禮，又如熱切的表達

這個時節

春光無垠啊，春光匆忙——

在物候的輪轉和孕育里

一只布谷、一條河

在群山間盤旋、流連

攜帶著來自人類的驚雷與憂戚

車窗外，一座青山迎面而來

山坡開滿白色野山茶花

一條小河，在黃綠相間的大野拐彎

我靠在窗邊，用手機抓拍到了

一輪落日，在山巒和流水中走走停停

我用微信把它發給了

尚輾轉于蕭蕭落木中的老杜

他從大唐回帖說：“見汝故鄉的夕陽

無限眷戀與傷感……”

此際，暮色涼

我暗暗朝滾滾落日中的錦繡山川

拜了一拜

上山途中，奇妙來自

一種暖洋洋的輕快情緒

瞧，多少萬年過去了

松、槭、蕨，藍尾鵲

迎面而來

而在崖邊一塊山巖上坐久了

一只藍尾鵲空茫的叫聲

著實令人出神

當我們一身蒼翠，從云霞

中鉆出來

山下湖泊中群山倒影恍惚

風把進山的路又遞了過來

星垂四野，忽聞蛙聲

風吹著高岡、大湖

打魚人藏好網和船

農耕機播撒谷物

多么熱烈——

語言不能創造的無字長卷

又如此沉默

山河寂寂，頓生鯤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