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為師[組詩]

笨水

白荷為師

扎根在淤泥里

但不長出淤泥來

久困于淤泥

拒絕化成淤泥

汲取淤泥

但絕不吞咽淤泥

不喜歡淤泥

也不躲避淤泥

活在淤泥里

它只在自己身上

長了些刺

感到外面窒息壓抑

就向內打開自己

不停地在淤泥里清洗自己

太快了，即便被淤泥團團圍住

身上也不沾一滴

雨下得再大

落到它身上，都變成了

雨打在雨上

荒 野

我的影子是片荒野

它遼闊，沒有邊際

荒野上沒有別人，除了我

沒有羊，除了我

我自己，向自己問路

自己給自己指路

我要走向它的盡頭

又要去往它的中心

累了，我就停下來

用一把枯草

扎一只金黃的老虎

坐在落日下

我不敢自比大海

大海如此壯闊

也只是一個波浪接一個波浪

沖刷著海灘

有時，看起來極其溫柔

就算漫過海岸

但終究，會全部退回

我不敢自比大海

但我見過自稱胸懷比大海還寬廣的人

從未在低處安身

一生都在往高處走，懷著大海

登上了高峰，還要去天上

對世界形成決堤之勢

我們正在成為我們努力改變的事物

我們從海里提水

大海不會減少一個波浪

我們把海水汲干

大海又會在我們身后出現

有人以為搬走了大山

其實大山還在那里

有人在河上建橋

河流一閃，把橋丟棄在岸上

我們活在紛亂的世上

也活在簡潔的大海上

我們游泳，潛水

努力修改波浪

波浪只是為我們讓出位置

讓我們成為波浪

正如泥土

任由我們挖掘

最終讓我們成為泥土

塵 世

懸崖是高高聳立的灰塵

沙灘是坍塌的灰塵

鏡子是看著我們的灰塵

鏡子碎了是割傷我們的灰塵

鐵是原子緊密排列的灰塵

鐵銹是松散的灰塵

花朵落下是灰塵

花開與未開，是灰塵

我在灰塵里看見時間

時間也是灰塵

在這灰塵的上午和灰塵的下午

有人清掃灰塵，有人珍惜灰塵

有人擦拭灰塵上的灰塵

直把每一?；覊m都擦拭得光彩照人

我在鐵籠旁寫詩

夢中我寫不出人的詩

我寫猛虎的詩

寫螞蟻眼淚般的詩

因此，醒來后，我一句也沒記住

我在夢里，看見的老虎

光芒萬丈，拂過群山和原野

醒來后，看見老虎困在動物園里

正與鐵籠搏斗

鐵籠沒有喉嚨，而老虎的爪子已潰爛

牙齒開始松動

我在鐵籠旁寫詩，為它傷心

排 隊

胎兒踢著孕媽的肚皮

在排隊

嬰兒睜大眼睛躺在嬰兒車里

排隊

小孩被大人指引

站在隊伍中，又從隊伍中

跑出去

一個空位在隊伍中

排隊

無人占領

我們堅信離開隊伍的孩子

會回來，變成少年、青年

變成中年、老年

在商場排隊，銀行排隊

在醫院排隊，在佛陀前排隊

我們胸背緊貼

拒絕插隊，害怕掉隊

我們的隊伍已經很曲折了，很長了

遲到的人

寧愿排在最后

也沒人，在正午的曠野上

深夜的星空下

另起一列

雪化之后

落了雪，每座山都有雪山的雄姿

雪化了，露出來

一座座小山丘、小山岡、小山頭

有的長了樹，有的光禿禿

有的埋著人

只有真正的雪山

雪花跟巖石一樣古老

埋著幾片云朵

恒 河

河水干涸了

我仍坐在它的岸邊

看它的流逝

靜靜地聽它的水聲

好奇腐爛露骨的魚在河床上

翻來覆去

沒有流水

鵝卵石仍在滾動

降 臨

鳥兒在巢里

梳理羽毛

魚兒沉到水底

在流水與夢境之間變化

修完草地的人

為剪草機換上新刀具

星球轉動，不能自拔

東半球，一只夜鶯在黑夜鳴叫

西半球必有另一只

在光亮中沉默

我見大海被太陽叫醒

又全都被月光撫平

頷首情

我怕大地認出

我的膝蓋

跪過皇帝

殘余的灰塵尚未擦凈

我怕滔滔江水

認出我吞吞吐吐的喉嚨

欲說還休

語言在身體里沖出一條暗河

我怕云霧

認出我蒼茫的內心

時而烈日當空，時而

大雨如注

我怕人類所造之物中

耿直的鏡子，認出我的臉

但這已是我

唯一可面對，并回復的正義

我頷首低眉，并非畏縮

而是懷著一顆羞愧之心

我們總以為太陽在受苦

流水不動

是我們在流逝，看它也在流逝

時間不存在

是我們活得像窮寇，就把它想象成追兵

恒星懸于虛空

是我們困于永不停止的忙碌自轉

它才從我們頭頂升起，又從我們頭頂落下AAEB0EBB-A213-4A93-87F2-15A0DB000E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