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敏
在全球化語境下,文學理論的發展和文化研究共存,國家間、文化間、學科間通過對話和溝通相互滲透、包容,最后達到共融,這是未來的東西方文化交流和世界文化發展的總體趨勢。敘事學的研究在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興起,其研究迅速影響并擴展到其他國家,形成了一股國際性的敘事學理論研究與批評實踐的潮流。
西方現代文學起步于19世紀末期,而卡夫卡正是生活在這個時期,他出生在優渥的家庭,且在學生時期主修法學與文學,這也讓卡夫卡在學生時期形成了對社會發展的獨特觀察眼光。作為西方現代文學的先驅之一,卡夫卡將自身的生活感悟以別樣的形象融入文學作品中,并且將自己的人生思考也貫穿到作品體系中。可以說,小說不僅是卡夫卡對外表達自己的一種方式,更是其洞悉社會現實、搭建自身思想體系的有效路徑。卡夫卡將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西方社會發展中沉重的現實作為小說創作的主題,在營造出壓抑的小說氛圍的基礎上,通過滑稽和荒誕的描寫,調節了作品本身的基調,同時也時常令讀者尋味。
從目前國內對卡夫卡的研究來看,對其生平的研究較多,真正對其作品進行深入分析的不算多。要真正理解卡夫卡及其作品,不但要有情感上的共鳴,更應有理性的分析與把握。
卡夫卡出生在一個猶太商人家庭,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猶太民族經歷了沉重的發展歷史,聯想到千年以來猶太民族在西方國家中受到的不公平對待,以及當下西方國家以及其他種族人群對猶太民族的異樣眼光,卡夫卡內心不斷積郁為為民族伸冤與對不平的呻吟,而這種對民族發展的危機感,也自然地成了卡夫卡精神世界中的重要構成部分,同時也進一步凝結成了卡夫卡陰郁悲觀的文學氣質,他在現實生活中不斷地想去擁抱生活,但是又帶著累累的傷痕,以小說的形式表達出對社會現實的失望與否定。
卡夫卡的父親是一個白手起家的商人,新富裕的資產階級代表,比較專橫和不近人情,母親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他自己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冷漠的家庭環境讓卡夫卡從童年時期便要經受恐懼,這也對其性格的形成產生了影響。卡夫卡的父親憑借自身出色的經商能力,通過婦女時裝飾品店積累下了資產與財富,但是其經商能力與個人性格卻有著明顯的差異,卡夫卡父親喜怒無常的性格,讓卡夫卡童年時期便開始恐懼家庭生活。卡夫卡的父親完全以自身的事業為中心,缺少對家庭成員的關心與呵護,他認為只要給家庭不斷帶來金錢,便是對家庭成員愛意的最好表達。也因為此,卡夫卡父親雖然對子女有著嚴格的管理方式,但是對孩子具體的愛好、學習卻漠不關心,甚至對卡夫卡喜歡的文學寫作有著別樣的認識,多次對其文學寫作提出質疑和反對。卡夫卡從小便生長在這樣一個封建家長制的環境中,他認為,父親只是一個暴君,是一個完全不給自己自由的人。父愛的變形和母愛的缺失,導致卡夫卡的心理飽受摧殘,同時也讓卡夫卡成了不婚主義者。
正如許多文學大家一樣,生活上的不幸,反而給自身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有效的助力,培養了卡夫卡細膩的觀察力和心理穿透力,這樣讓卡夫卡的作品兼具文學魅力和精神魅力。卡夫卡認為,文學是自己精神的食糧,通過文學創作能夠輸出內心的陰暗,同時又在與文字互動的過程中,滿足精神上的需求,使得自身的想象不再空虛,自身的思考能夠得以展示。文字就是卡夫卡手中的石磚,它能夠按照自己腦中的圖紙建造出獨特的“圍城”,也因為此,文學成了卡夫卡生存下來的意義。卡夫卡在《饑餓藝術家》中提到,生活給自己提供不了適合的食物,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依靠自己在文學中的自我滿足。
卡夫卡的好友哈斯曾經對卡夫卡的文化人格進行過凝練,其認為卡夫卡就是通過文字來將內心的自我譴責、恐懼給重組和藝術化。布羅德也曾提到,卡夫卡在現實生活中的形象,并非是小說中那樣陰沉和悲憤的人,他是一個非常幽默、善談,并且有思想深度的人。由此也可以看出,卡夫卡是積極生活而又難以逃避內心的陰沉的雙重人,而只有文學里面的卡夫卡才是那個最真實的卡夫卡。
從卡夫卡的小說作品來看,其敘事風格的獨特性,不僅體現在其對事物和心理描寫的深刻性上,同時也體現在其觀點的超前性以及敘事的豐富性。卡夫卡的文學形成于現實,而又超脫于現實,他用荒誕的形象代替現實人物,用荒誕的故事敘述出現代生活對人性的打擊與折磨。卡夫卡的腦海中織構出了一個奇特的想象世界,其通過對現實生活的象征、譬喻等手法,為讀者展示出這種虛擬環境中的荒誕以及與現實生活的聯系。也正因如此,卡夫卡的小說作品在內在上都是對真實生活的記錄與文學化的表達,其作品是具有寓意性特征的,通過這種寓意,表現出生活的荒誕離奇。
卡夫卡的小說敘事雖然是荒誕的,但是這種荒誕卻是在真實基礎上的一種抽象以及人性問題的具象,卡夫卡小說中經常會有變性人、非人等的描寫,在現實與虛擬世界的融合中,表達出事物本身的荒誕與離奇。如,在小說《變形記》中,主人公在睡醒之后便從人變成了甲殼蟲,這也使他被動地從人的世界中獨立出來,難以與人進行正常的表達與交流。從實際生活來看,從人變成甲殼蟲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而在變成甲殼蟲之后同時具備人的思想,更是荒誕離奇的。但是,若是在小說的情景中來考慮現實生活,這樣的一群人在現實生活中又是真實存在的。就像卡夫卡個人說的,格里高爾的甲殼蟲,雖然是超出現實的表象,但是他在小說中所生存的環境,又是社會關系的一種真實再現。
從小說的敘事內容來看,卡夫卡所描寫的人物與環境,又都是在現實基礎上的一種再造,這些虛實元素從荒誕的現實生活中提取出來,同時又通過虛擬化的描述,使得其真實性更強。卡夫卡通過多種元素的應用,將現實的真實性藝術轉化成了藝術的真實性,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具有說服力,同時也更能夠還原出現實的本真與合理。讀者在閱讀卡夫卡小說的過程中,往往結合卡夫卡所構造的想象世界,結合自身的經驗對荒誕的敘事進行體驗,建立起現實、荒誕以及小說之間的聯系。
卡夫卡小說荒誕的敘事風格,往往是在營造出整體的荒誕背景后,又通過細節描寫的真實性,來令讀者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事件,這也是卡夫卡作品與純粹荒誕主義作品、神話小說之間的差別。可以說,卡夫卡荒誕的敘事,只是將小說所處的空間環境給藝術化了,而具體的事件依舊是從現實生活中提取出的。卡夫卡在小說中所營造出的空間,本質上是社會大眾生存的現實環境,但是通過荒誕細節的展現,讓人感受到現實世界對人類生活的威壓與限制,人們都想逃離這個荒誕而又真實的世界,但是又沒有辦法逃離。就如同,格里高爾在《變形記》中雖然一直想方設法獲得家人的認同,但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被家人、朋友、同事認為是廢物;約瑟夫為了擺脫自身莫須有的罪名向法庭宣戰,但是到最后無論自己如何努力,換來的依舊是不公平,以及別人的嘲諷和譏笑,最后約瑟夫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判決;K為了獲得在城堡中定居的權利,通過采用多種計謀讓城主接見他,但是最后換來的依舊是徒勞無功,反而想遠離城堡。在卡夫卡的小說中,這些人都曾經為擺脫現實生活困境拼搏過,同時也都在拼搏的過程中體會到了最真實的人性,但是換來的結果都是一致的,即個人的努力改變不了社會環境整體的威壓。卡夫卡的全部作品都是寫人所生存的世界、人與這一世界的關系、人的行動及后果,這都在敘事的細節中透露出其真實性和可信性。
在小說敘事的過程中,卡夫卡也經常表現出其自身對文字的獨特理解,用精確的語言來展示出豐富的表達內容,從而制造出令讀者驚奇的藝術性敘述效果,而這些語言看似為悖論,實質上則更多的是一種基于調侃現實的荒謬性語言。卡夫卡不主張追求文學中的“言不盡意”,以此來吸引讀者,為讀者營造想象空間,而是主張充分釋放出語言本身的活力,讓讀者在充分的表達中獲得更多的理解和認識。卡夫卡在文學創作中經常采用調侃的風格來應對荒誕世界中的表達,以玩笑式的話語賦予作品更多的幽默性。從卡夫卡的小說作品來看,其玩笑式的調侃風格在運用的過程中,往往是給主人公營造一個難以脫離的現實悲慘生活環境,再通過象征性、比喻性等多種手法的結合,對主人公深陷的這種慘遇進行敘述,體現出人類在現實生活中雖然努力過,但是依舊難以逃離失敗和冷漠的現實。如,在小說《變形記》中,格里高爾在變成甲殼蟲后,以為身邊的所有人也會如他一樣成為甲殼蟲,隨后出現了一些具有魔幻性的情節,在幽默風趣的背后讓人體會到了人情的冷淡。如:
當秘書主任到他家時,他試圖去解釋這一令人難堪的不幸。然而,格里高爾才說頭幾個字,秘書主任就已經踉蹌倒退……他想去阻止秘書主任的時候,卻驚嚇著了他的母親,“本來似乎已經完全癱瘓的母親,這時卻霍地跳了起來,伸直兩臂,張開了所有的手指……她撞上桌子,又糊里糊涂倏地坐了上去……”秘書主任從父親的眼前逃走了,而父親非但沒有按照格里高爾的心愿去追趕他,反而卻“一面頓腳,一面揮動手杖和報紙,要把格里高爾趕回到房間里去。格里高爾的懇求全然無效,不管他怎樣謙恭地低下頭去,他父親反而把腳頓得更響”。
這種變形的魔幻情節,把有助于解釋的任何線索都給弄亂了。在此,我們看到了卡夫卡玩笑調侃式的人生解讀:“他愈是一本正經地履行兒子或兄長的職責,他的舉止就愈變得滑稽丑陋,不為世界所容。”
在小說的敘事中,陌生化的手段核心在于打破傳統的認知束縛和經驗,以更為超乎尋常的方式,將主題和事件展現在讀者的面前。這樣一種敘事的方式,與讀者傳統的認知存在差異性,能夠有效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并引導讀者從陌生化的環境中認識主人公和背后所體現的故事。在卡夫卡小說的創作中,陌生化的手段體現在怪誕和變異的人物敘事,無論是《變形記》還是《城堡》,卡夫卡都通過這種模式,拉近了主人公與真實故事的距離,同時也拉近了讀者與作者之間的距離。美國學者桑塔耶那曾經對卡夫卡的小說做出這樣的評價:“卡夫卡小說雖然陌生與詭誕,但是仔細去研究,這種由怪誕而引起的陌生并不違背現實生活的規律,只不過是具有文學藝術之美的一種描寫手法。”卡夫卡用獨特的敘事方式,打破了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模仿風格,正如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反對模仿世界一樣,結合客觀事實的發展,從詭誕的角度去對人性進行解讀與觀察。卡夫卡在創作的過程中也十分注重這種陌生化手段的應用,如《變形記》中格里高爾在睡醒之后發現自己變成了甲殼蟲,就是將資本主義改革過程中的小人物進行陌生化設置,將他置于特定的環境中,以另外一種“非人”的身份去表達人的情感,體現出人性的冰冷。
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發展的過程中,卡夫卡所使用的敘事方法與風格雖然與傳統文學寫作相背離,但是這種悖逆,既是一種文學上的創新,同時也是與傳統寫作的有效融合,也正因如此,卡夫卡才獲得了更多人的認可與關注。卡夫卡的敘事風格,不僅結合了以往文學創作中的藝術經驗,同時也在直面現實的基礎上,開拓創新出了新的文學敘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