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菊花
我依舊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顧老三的情形。那時候,顧老三是單位的小領導,一個梳著背頭的壯碩男人,穿著一件卡其色的夾克,夾克內是米白色的T恤,即便是秋天,他也給自己搭配了好看的短褲。
他進來就將夾克扔到角落里的衣帽籃里,也不向同事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摸出打火機點上香煙,皺著眉頭,一臉嚴肅。
“幫我拿一瓶啤酒?!彼蝗慌み^頭對我說。
我將啤酒遞給他,想去給他找一個開瓶器,他卻用牙直接撬開了瓶蓋,舉著酒瓶灌了大半瓶下肚。
我大驚。
顧老三用手背蹭掉嘴角的酒沫,哼哼了幾聲。“到底還是要喝點酒才舒服?!彼丫破恐刂氐胤旁谧郎?,繼續吞云吐霧。
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我是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顧老三在大家第一次碰杯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喝完兩瓶啤酒了。
酒過三巡,他一直緊皺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他拍了拍我?!澳憧戳俗罱男侣剢??”他說。
我搖了搖頭。然后他也搖搖頭。
“你們這些人總是不關心國家大事?!彼贮c燃一支煙,開始跟我說最近的新聞。
我向來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只是裝模作樣地聽著,我時不時瞟一眼同桌的其他同事,竟也是如此。
顧老三突然提高了音量,他一拍桌子,怒斥某個國家的霸權主義行為;又打開一瓶啤酒喝掉大半后,“咻”地站起來,大肆評論時政,其中難免夾雜著大量的主觀思想。
本來熱鬧的聚會,變成了獨角戲。有些人睡著了,有些人在默默地吃菜……
事到如今,我也記不得最后到底是怎么散的了。
我總會在下班的時候聽見他坐在辦公室里對電話那一頭抱怨。
倒是偶然的機會,我去人事部門辦事,他們說起顧老三,原來顧老三的簡歷堪稱完美,我從未想到這個粗魯的男人居然還是一個學術大家,發表的論文竟比我這輩子寫的還多。
我多嘴了一句:“可他怎么還沒上去?”
一群人突然安靜了,盯著我。
“他太理想化了?!币粋€中年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
應該是當時太年輕的原因吧,我沒能理解這句話。
如今回想起來,是肯定不會有人提拔顧老三的,如果顧老三升上去,難免精兵簡政。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單位里突然開始流傳說顧老三要升級,他托了關系要把現在的一把手撤下去。
有幾個和顧老三關系近一點的同事聽了也連連擺手。“顧老三那個人,是不會用這種手段的。”他們說。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顧老三要托關系上位的事情傳到了一把手的耳朵里。顧老三被調到縣里去了。這下子大家都舒心了,原來顧老三根本沒有關系可以托。
透過窗戶,我看見他抱著箱子,站在門口,叼著煙,望著這棟他工作了十余年的大樓,他似乎笑了笑,吐出一口煙,那團煙縈繞著他,我再不能看清他的臉。
我因為工作原因,經常要去其他單位辦事情。結果我又聽到顧老三的事情。“你別看顧老三被調走他沒反應,他的關系可不一般,就算是現在的市領導班子看見他也要敬他三分,只不過他是個榆木腦袋……”有人跟我說。我也沒有多問,畢竟與我無關。
可是在前幾天晚上下班,我在路邊的燒烤攤碰到了他。
顧老三坐在角落里,原本的大背頭變成了寸頭,他穿了一件很舊的黃色籃球背心和籃球褲,穿著拖鞋。
我想了很久,喊了他一聲。
顧老三猛地抬頭,四處張望。
反正我也沒有吃飯,于是我就坐了過去,坐在他對面。
顧老三看見是我?!昂镁貌灰娏?。”他笑道。
我皺著眉頭,盯著他臉上多出的十幾道深深的皺紋。
我敬了他幾杯,小聲問:“你現在還在縣里?”
“嗯?!鳖櫪先謹[了擺手。
“不打算調回市里嗎?”我問。
顧老三放下手里的竹簽,看著我。“何必呢?”顧老三說,“我這人就沒啥本事,在縣里挺好。”
我以為他在打太極,又試探性地說:“你隨便托個關系調回市里,以你的才干肯定有單位要的?!?/p>
顧老三抓起一串牛肉,撓了撓頭?!澳阒绬幔F在的那個……”他說了一個領導的名字。
“他是我以前的老朋友了,連他都勸不動我回去,你又何苦呢?”顧老三邊說邊撕咬著牛肉。
我一驚,我一直以為顧老三有關系是謠言,沒想到是真的。
“那當時你……”
“噢,那個事情啊?!鳖櫪先e起杯子,“我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釘,自然而然要把我弄走,很正常?!彼p描淡寫地說。
我沒有說話了。后來我和顧老三也都只是說說家常,兩個人總共才喝了四瓶啤酒。
突然他提高了音量,像以前一樣?!澳銈冞@一代人,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成天去搞那些莫名堂的心計,踏踏實實的……”說完,顧老三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就走了。
當時我一下子有些不悅,怒罵顧老三連句付錢的客套話都沒說,就拍了屁股走人??僧斘夷闷鹌桨逑敫跺X時,我卻發現他早就已經付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