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元錢

☉楊本芬

哥哥用平反后補償的錢買了材料，準備蓋幾間房子。他寫信告訴了尚在湖北的母親。母親無法抽身回來，但書信不斷。她有時在平信里放上十元、五元，最少三元，夾在信紙里寄給哥哥，并交代：“回信時不要提錢的事，在信紙的右上角畫一個圈，我就知道你收到錢了?！?/p>

哥哥收到錢，心里泛起波瀾，有時甚至哭出聲來。哥哥每次回信時都勸母親不要這樣做，他說：“不管怎樣，我總是拿工資的，而媽媽在鄉下，搞點兒錢不容易，不要太苦了自己。”

母親回信說：“我還能做，種的棉花可以賣錢，種的菜也可以賣錢，只要人勤快。湖北種蘿卜、白菜，都是大片大片地種，一賣就是上百斤。除了家用，我節省幾個給你們，雖然是杯水車薪，但畢竟是當媽的一片心意，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幫，那就不像個母親了。只是我不想讓王家叔叔曉得，怕他以為我將錢都搞回了家，身在曹營心在漢，對我有看法?！?/p>

后來，我的小孩接二連三地考取大學，母親知道我有困難，也用同樣的方式，把十元、五元，最少三元放在信里寄給我，同樣讓我畫圈。我收到錢，總是要大哭一場。我知道母親去賣蘿卜、賣白菜有多辛苦。天不亮，她就要整理好菜；等天亮了，搬上拖拉機，人陪著菜一起坐在拖拉機的拖斗里。

母親回信時告訴我，她不暈車，坐在拖拉機上，就像坐在母豬的肚子里，搖啊搖，還有些舒服呢。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母親：“坐在豬肚子里是什么滋味？”母親在信中說：“母豬懷孕，小豬在母豬肚子里。母豬走路時，肚子一動一動，一擺一擺，搖搖晃晃。我坐在拖拉機上就像坐在母豬肚子里，搖搖晃晃的，所以挺舒服呢。”這封信，使我破例地笑了。

王家叔叔去世后，母親回了湖南。我回家探母，睡覺前，跨進母親房間里，昏黃而溫暖的光芒一下罩住了我。母親神秘兮兮的，從最里層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百元給我。錢折得很小很小。嶄新的票子，帶著母親的體溫，打開時就發出噼噼啪啪的脆響。我一點兒都沒推卻，把它放進自己的錢包。

每年回家，母親都給我一百元，已有幾年了。

每次，我要回江西的頭一天，母親會一再交代：“走的時候不要哭，你有你自己的家，不可能長期和我廝守。我和你哥哥弟弟住在一起，他們很孝順我，日子好過，你不要操心我。你只要每年能回來看看我，我就知足了。”

說好不哭，但總是食言。我跨出門檻，頭都不敢回，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母親默默地跟在后面送我，走了一段路便說：“你走，我回去了?！蔽抑荒苁箘诺攸c頭，不想讓母親看見我哭。我走出幾十米遠，回頭想再看看坪里，居然看見母親站在那棵橘子樹下哭泣。

終于，我坐上了開往長沙的班車。哥哥朝我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

我的座位旁邊有五六個人在玩撲克牌，一張紅桃K和一張黑桃K換來換去，旁邊有人用三十元押紅桃K，另一個人在黑桃K上押了四十元。玩牌的人開了牌，是紅桃K，于是押紅桃K的人就贏了那四十元。賺了錢的人喜笑顏開，輸了錢的人也不喪氣，嘮叨一句：“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再押，上一局輸了錢的人果然將錢贏了回來。

車開后，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玩撲克牌的人就在我面前，我不由得看了幾眼，覺得這牌容易押中。這時，旁邊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長相英俊，挺忠厚的樣子，他對我說：“你有錢嗎？可惜我身上沒有錢，這錢眼睜睜地讓別人賺去了?！毖哉Z間透著誠懇和無奈。

我看看周圍，大家都熟視無睹。我倒根本沒想押不中，只是不好意思，一個女的跟一伙兒男的用撲克賭博，不成女賭徒了？但其實我也想贏點兒錢，畢竟女兒還有兩個多月就考大學了。

那人對我說：“莫押多，輸贏也不大?！庇谑俏壹t著臉，像做賊一樣把預備從長沙坐車回家的二十元押了上去。我押的是紅桃K。牌一開，是黑桃K。我在心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見這邊是紅桃K啊。

變成一個賭徒，原來只需要一瞬間，我只想著一定要將輸掉了的錢贏回來。我一押再押，結果連帶著母親體溫的嶄新百元大鈔都輸掉了。幸虧只有那么點兒錢，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強裝著若無其事。到了長沙，便去有業務往來的公司借了二十元，買了車票，打道回府。而那伙玩牌的人，沒到長沙就下車了，原來他們是一伙的，那個看上去是老實人的人是個媒子。

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秘密，現在已沒有機會告訴母親了。媽媽，對不起??！

幾年后，我和我的孩子們講起這件事，他們直笑我：“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想不到媽媽還會做這種蠢事啊。”

旅行繼續著。由一年一次看望母親變成了一年兩次。大女兒特意給我買了一條短褲。短褲正中有一個隱形的口袋，外面有個拉鏈，回家看望母親的錢，就裝在這個口袋里，貼身穿著，確保萬無一失。隨著經濟條件的好轉，口袋里的錢慢慢地遞增著。到了家，我走進母親的房間，喜滋滋地從口袋里拿出帶著我的體溫的錢，遞給母親。

母親接過錢，放進抽屜，說：“我給你保管著，要用就到這里拿，車票錢也到這里拿，就在這張報紙下面。你別總給我錢，我老了，用錢的地方少了，你留著自己用。”

那條短褲我一直保存著，清理衣物時拿出來，輕輕摩挲那個隱秘的口袋。我透過眼前的霧水，仿佛看見母親和我面對面站在房子中間。我拉開外褲的拉鏈，又拉開放錢的拉鏈，伸手抽出錢給母親。那一剎那，深深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就這樣，我又一次把母親留住了。

（林冬冬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浮木》一書，王 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