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莉莉

2017年,法國巴黎,當地志愿者在斯大林格勒廣場給移民上法語課
2022年5月29日,法國政府正式發布電子游戲術語使用規劃,把那些由英語詞匯組成的“游戲黑話”,一律替換成經過官方批準的法語版本,以此來保證法語的純粹性。
有網友戲稱:玩個游戲,都能扯上語言的政治正確。不愧是你,法國。
法國人究竟有多愛法語?七年前,我和同事去歐洲采訪時,專程取道法國去盧浮宮泡了一天。進去之前,我倆找入口找了十分鐘,好不容易見到個保安,于是她用英語問保安,盧浮宮的正門到底在哪。
一句簡單的問路語,用英文說出口后,收獲了對方的一臉嫌棄。
我相信這個年輕的保安應該是聽懂了,但這不妨礙他用最慢的速度、最不屑的態度,回應一個來巴黎旅游卻滿口英文的外國游客。
僵持之下,我“粉墨登場”般用法語把她的問題“翻譯”了一遍,結果收獲了熱情的回復:
“太好了!你會說法語!這太好了……”
態度之熱情,回答之快速,實屬罕見。
關于法語,我大概可以寫一部這門語言學習的“個人血淚史”。
我是“踩線”選小語種作為大學專業的最后一批學生,也因為當年選擇法語作為專業,“小語種提前招生”讓我避開了高考獨木橋,在當年3月就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但入校后,我才發現這門語言“并不簡單”。
首先,在十七八歲讀大學的年紀,零基礎重新學習一門陌生語言,這對法語專業的大一新生來說可謂“難度陡增”。記不清上專業課時,自己和身邊的同學用拼音標過多少法語句子的讀音了。有時,我們甚至“中文直譯”,晚安(Bonsoir)寫“蹦絲襪”,再見(Salut)直譯成“撒驢”,一堂課下來發現別的什么也沒記,課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稀奇古怪的“漢語注釋”。
專業老師要求所有人“先別看英語了”,因為怕我們這些剛進大學的“菜鳥”,在記法語動詞變位、陰陽性時和英文“搞混”—事實上無須擔心,學過法語的人都知道的一個事實是,英文其實相當簡單,至少背單詞時,你不需要去記某個名詞到底是“雌”還是“雄”的。

很難判斷,這到底是培養你日常對話能力的法語口語課,還是一堂“法語傳銷課”。
就我個人而言,最怕的不是口語,不是聽力,也不是難度極大的法文寫作,而是一個最具法語考試特色的板塊:聽寫(dictée)。
通俗解釋一下,就是幾百字的法語文章通過錄音機讀出來,每讀一句會停頓幾十秒,你就把聽到的句子寫下來。評分時,寫錯一個詞,扣0.5分;分錯一段話,扣0.5分。最絕的是,每句話的標點符號,錄音機都會念出來,碰到一些復雜的標點,比如破折號、單引號等,你在極其短暫的聽寫過程中,會以為這是一個混在句子里的詞,有時真會瞬間“懵圈兒”。
每犯一個錯就扣0.5分,百分制里一共占10分的聽寫,按犯錯的多少,扣到沒分為止。本人每次聽寫必“自主放棄”,后來和同學開玩笑,我說大家的“起點都不同”。“你們說從100分開始扣分,我從90分開始扣。”
法國人對法語的自信,對于法語專業的學生來說,其實天天都在耳濡目染:課本教材里,反復灌輸的都是都德的那句“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聽力課上,經常能聽到全世界人“學法語”的日常對話;口語課上,出生在法國北部城市卡昂的法語外教,會苦口婆心告訴所有人:“你們每個人都要有法語名!法語就是世界語,不要學英語,要學就學未來的語言—法語!”
很難判斷,這到底是培養你日常對話能力的法語口語課,還是一堂“法語傳銷課”。

尼日利亞手機市場上的傳音門店
大三時,系里輔導員告訴我們:“你們要做好畢業去非洲的準備。”
這個“口徑”和當初大一剛入學時,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所有人“你們的未來是香榭麗舍大街”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當一份份上屆學生投遞到非洲的Offer成為現實時,驚呼“上賊船了”沒有任何作用。你要接受的,只能是等自己畢業時,為自己物色一份性價比高、待遇優渥,最好還能解決北京戶口的外派非洲的工作。
有些事情說多了,流出的并不是眼淚,而是干貨滿滿的經驗,以及悲喜交替的寶貴教訓。
最近我和一個在大學做法語老師的同學聊了會兒,發現如今的法語畢業生,比十年前我畢業時的就業面反而更寬了:2012年前后,外派非洲的企業集中在路橋、航空、國際貿易等領域,多為以基礎建設為核心的第二產業;而今,伴隨著移動互聯網的全球化布局,中國公司,尤其是中國科技公司“走出去”的步伐比以往更快,涉及的范圍也更廣。
當地人并不那么高的法語水平,造就了一個“只要愿意就能去”的外派翻譯群體。
比如,在非洲人盡皆知的手機品牌“傳音”,據我這位同學介紹,“現在的法語畢業生,只要你能用法語做自我介紹,這些手機品牌的海外部(常駐非洲)就招你”。
而且據了解,如今外派非洲的工作機會,比我畢業去非洲那時強太多—你無須到了現場“再蓋樓”,很多企業在非洲已經布局多年,普遍都擁有自己的辦公大樓,信號也多數完全覆蓋。
我當年去非洲時,做的主要是農產品的國際貿易。公司先在非洲當地建立起投入日常生產的廠房,然后通過航運和海運,把當地物資運到中國國內進行再銷售。在這整個海外布局的過程中,國內公司先得在當地建廠、招工、疏通在地關系,然后再派遣施工+管理團隊赴非洲現場辦公。
這是一個復雜且充滿不確定性的海外辦公流程,作為其中“紐帶”和“潤滑劑”的法語翻譯,你能做的只是祈禱自己去的國家不動蕩+沒有戰亂,僅此而已。
很多人問過我,你們學法語的,真的只要愿意,就能外派非洲工作嗎?
哪怕再回答一萬遍,我也會說:那當然。
作為一名在非洲做過翻譯的法語人,非洲大陸對法語的容錯率不可謂不低。舉個例子,十年前我待過的非洲Z國,把法語作為官方語言,但本國人根據部落的不同,分別有各自的土語,也就是所謂的部落語。
由于常年使用部落的語言,法語對于當地人來說,是一門接受過基礎教育的人才能熟練掌握的語言。對教育程度并不高的Z國普通人來說,法語是一個對外交流的工具,但在中國企業布局非洲之前,他們普遍很難接觸到那些從別國來的人。
這也導致了非洲很多經濟落后的國家,老百姓說的法語有點“東倒西歪”—且不說倒裝、從句之類的高級句式,Z國百姓說法語時,不是一句一句地陳述,而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比如,在和中方員工溝通時,如果他們想發牢騷抱怨一下工資過低,他們會在情急之下蹦出這幾個詞:“錢”“太少了”“養家糊口”。
這種“詭異”的溝通方式,也讓包括我在內的翻譯掌握了一項特殊技能:聽詞猜句,由此揣測當地人想表達的真實意思。
這無疑是一個“雙向降維”的過程:當地人并不那么高的法語水平,造就了一個“只要愿意就能去”的外派翻譯群體。而國內翻譯由于長期不在高水平的語言環境里辦公,求學期間掌握的“半桶水”式的法語技能,也完全能應付需求量在這些年激增的非洲外派工作。

烏干達坎帕拉,中國企業在當地投資的手機組裝廠
從這個角度看,眼下法語專業畢業生的就業前景,其實進入了一個“加速上升期”:多媒體甚至全媒體的技術環境,讓外語專業的學生能接觸到比我那個年代更多的渠道和資源,也直接助推了他們的語言能力,增加了彌足珍貴的溝通機會。
而外派非洲近乎“不設限”的需求,則讓更多人能進入高科技、互聯網等領域的大企業工作。這些企業在非洲的布局,也比十年前呈幾何倍數地增長。
一個很直觀的例子是,我當年外派非洲,公司在介紹非洲板塊時,話術還是“海外公司”“海外板塊”;如今的法語專業學生聽到的,則是“東非業務部”“西非辦事處”,甚至在尼日利亞、肯尼亞這些非洲大國有業務布局的公司,直接貼出了“在尼分公司”“肯尼亞小分隊”這樣的字眼。
隨著市場的加速布局,在非洲大陸上,按國別劃分部門的公司顯然越來越多,業務范圍也越分越細。
相應地,對法語能力、水平和經驗的要求,也在越來越多元化。
我目前所掌握的一個信息是:如果你是某個細分領域的專家或者半專家,在非洲就業的前景其實非常可觀,無論你的法語是同傳(同聲傳譯)水平,還是只會“你好”“再見”“我愛你”的“語言小白”。
十年前,在我被外派Z國4個月后,當地發生武裝叛亂,我所在的公司通過私人包機,輾轉多國才將員工接回國內。這是一次因為選擇語言作為專業,而在畢業后經歷的意想不到的奇遇。
很多人問我,在法語依然是“世界語言”之一的當下,如果機會再次來臨,我會否再次奔赴非洲?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當然,如果有一個真正讓自己收獲成就感、產生職業榮譽感的機會到來,我想哪怕環境再艱苦,自己也很難拒絕這樣一個機會。就像多年前坐在母親的單車后,當被問到如果有機會學一門外語的話,會學哪門語言時自己的那個回答:
“法語吧,因為法國隊還挺強的。”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