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縣方言副詞“清”與“情”

白萌薇

淇縣位于河南省北部，隸屬鶴壁市。淇縣方言屬于晉語區(qū)邯新片的獲濟小片，本人22歲之前一直生活在獲濟小片區(qū)域，且本文語料已經(jīng)當?shù)啬刚Z者一一核實。

副詞“情”不僅用于淇縣方言，也留存于河南其他地域。荊文華（2010）認為新鄉(xiāng)方言中的“情”是語氣副詞，表示“不滿和無奈”以及“勸勉和鼓勵”的語氣。閆克（2013）認為南陽方言副詞“情”的語義功能分別是表示“勸勉”和“勸誡”。而目前關(guān)于副詞“清”卻鮮少有人研究，筆者也少見關(guān)于淇縣方言副詞“清”與“情”的研究。因此，本文側(cè)重論述淇縣方言副詞“清”與“情”的句法分布和語義功能，旨在為淇縣方言的語法研究提供一些參考。

一、淇縣方言副詞“清”

（一）句法分布

淇縣方言副詞中的“清”主要位于句中，其前一般有主語或省略主語，其后跟動詞，具體可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1.清+知道+小句

淇縣方言副詞“清”后接的動詞是“知道”（淇縣方言中“知道”是合音［t?o］）時，其前的主語可以是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稱，其后一般跟小句。例如：

（1）考研成績出來了，那個學(xué)妹考了400分，我清知道她能考上?。佳谐煽兂鰜砹?，那個學(xué)妹考了400分，我就知道她能考上?。?/p>

（2）你不是看天氣預(yù)報了？清知道今個兒下雨，為啥不帶傘？（你不是看天氣預(yù)報了？明知道今天下雨，為什么不帶傘？）

（3）他清知道那人有可能背地里搞破壞，為啥還不防著點兒？（他明知道那人有可能背地里搞破壞，為什么還不提防著點兒？）

例（1）“清”后跟動詞“知道”，其前為第一人稱“我”，其后再接小句“她能考上”。例（2）“清”后跟動詞“知道”，其前為被省略的第二人稱“你”，其后再接小句“今個兒下雨”。例（3）“清”后跟動詞“知道”，其前為第三人稱“他”，其后再接小句“那人有可能背地里搞破壞”。

2.清+VP（+VP）

淇縣方言副詞“清”后還可以接除了“知道”以外的其他動詞短語，甚至其后還可以再接動詞短語，構(gòu)成兼語句。例如：

（4）明天你就別叫他跟著去了，清是添亂了。（明天你就別讓他跟著去了，凈是添亂。）

（5）你要不別去上學(xué)了，反正也學(xué)不會，清浪費時間了。（你要不別去上學(xué)了，反正也學(xué)不會，凈浪費時間。）

（6）他倆擱那兒一直吵，清叫街坊鄰居聽了個遍兒。（他倆在那兒一直吵，凈讓街坊鄰居聽了個遍兒。）

例（4）“清”后跟判斷動詞“是”和賓語“添亂”。例（5）“清”后跟動賓短語“浪費時間”。例（6）“清”后跟動賓短語“叫街坊鄰居”和“街坊鄰居聽了個遍兒”，構(gòu)成兼語句。

（二）語義功能

副詞“清”含有豐富的語義功能，主要包括“表責備”的“明、明明”義、“表否定評價”的“凈”義和“表強調(diào)”的“就”義。

1.明、明明（表責備）

具有“明、明明”義的副詞“清”一般跟動詞“知道”，整體上相當于“明知”。副詞“清”對動詞“知道”加以強調(diào)，凸顯原本知道的背景信息?！耙呀?jīng)發(fā)生的事實”與“說話人基于本就知道的背景信息認為應(yīng)當做的行為”相沖突，當事人并沒有按照說話人的意愿行事。也就是說，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與說話人的主觀預(yù)期相反。因此，副詞“清”一般語氣較重，表示說話人對當事人的責備。例如：

（7）明個兒早上不是去做檢測了？你清知道你好起不來，還不早點睡？（明個兒早上不是去做檢測了？你明知道你老是起不來，還不早點睡？）

（8）清知道這事兒不能干你還干，現(xiàn)在惹著事兒了吧？（明知道這事兒不能干你還干，現(xiàn)在惹著事兒了吧？）

例（7）“清”對“知道”加以強調(diào)，凸顯主原本知道的背景信息“你好起不來”，“還沒有早點睡”這個現(xiàn)實與背景信息相沖突，因為在說話人看來，“如果老是起不來，而第二天需要早起去做檢測，就要早點睡”，當事人沒有按照說話人的意愿“早點睡”，因此遭到了說話人的責備。例（8）“清”對“知道”加以強調(diào)，凸顯主原本知道的背景信息“這事兒不能干”，“你還干”這個現(xiàn)實與背景信息相沖突，因為在說話人看來，“如果明知道這事兒不能干，就不能干”，當事人沒有按照說話人的意愿“不做這事兒”，因此遭到了說話人的責備。

2.凈（表否定評價）

具有“凈”義的副詞“清”一般跟除了“知道”以外的其他動詞，其前的主語在語境中可以省略不說，副詞“清”修飾其后的全部內(nèi)容，表示說話人對內(nèi)容的不認可，是一種否定性評價。例如：

（9）你全部弄好了再讓人家來不行？清叫人家白跑一趟?。闳颗昧嗽僮屓思襾聿恍袉?？凈讓人家白跑一趟！）

（10）原先說好了現(xiàn)在不接電話，他清是想耍鬼點兒了。（原先說好了，〈但是〉現(xiàn)在不接電話，他凈是想耍鬼點子呢。）

例（9）“清”后的“叫人家白跑一趟”是說話人不認可的內(nèi)容，是對主語這樣做的否定性評價，說話人認為“叫人家白跑一趟”不合適。例（10）“清”后的“是想耍鬼點兒了”是說話人不認可的內(nèi)容，是對主語這樣做的否定性評價，說話人認為“他想耍鬼點兒”是不應(yīng)該的。

3.就（表強調(diào)）

具有“就”義的副詞“清”常跟動詞“知道”，整體上相當于“就知道”，其前主語一般不用于第二人稱。“清知道”中的“清”實際意為“完全”，由“清”原本的范圍義“盡；完；一點不留”（取自《漢語大字典》）引申為程度義，進而再由程度義發(fā)展為強調(diào)義“就”。例（10）中的“清”既可以理解為范圍義“凈”，也可以理解為程度義“就”。副詞“清”對動詞“知道”加以強調(diào)，凸顯其后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與話題主語的原預(yù)期一致。例如：

（11）我清知道他倆成不了，你還老瞎撮合?。ㄎ揖椭浪麄z成不了，你還老是瞎撮合?。?/p>

（12）他清知道那事兒不好辦，就專門提前給人家打了聲招呼，最后才成了。（他就知道那事兒不好辦，就專門提前給人家打了聲招呼，最后才辦成了。）

例（11）中“清”對動詞“知道”加以強調(diào)，凸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他倆成不了”與主語的原預(yù)期一致。例（12）中“清”對動詞“知道”加以強調(diào)，凸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那事兒不好辦”與主語的原預(yù)期一致。

二、淇縣方言副詞“情”

（一）句法分布

淇縣方言副詞中的“情”主要位于句中，一般都是用于祈使句，其前一般有主語或省略主語，主語多是第二人稱，少數(shù)是第一和第三人稱，具體可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1.情+VP

淇縣方言副詞“情”后可以直接跟動詞性短語，例如：

（13）情隨便坐了，把這兒當自己家就行。（盡管隨便坐，把這兒當成自己家就行。）

（14）我沒有坐公交車，情等你來接了。（我沒有坐公交車，只等著你來接了。）

例（13）中“情”后跟動詞性短語“隨便坐”，例（14）中“情”后跟動賓短語“等你”和主謂短語“你來接”，構(gòu)成兼語句。

2.情+AP

淇縣方言副詞“情”后可以直接跟形容詞性短語，并且荊文華（2011）認為，此種情況下AP中的形容詞是“用來評價人的，含有消極義的”“能夠用‘稍微、比較、更、最’等表客觀量的程度詞加以修飾”的詞，例如：

（15）情很懶了，以后找不著個媳婦兒?。ā茨恪当M管特別〈懶〉，〈如果這樣的話，〉以后找不著個媳婦兒?。?/p>

（16）你情倔了，遲早吃虧！（你盡管不聽話，〈如果這樣的話，〉遲早吃虧！）

例（15）中“情”后跟消極性形容詞性短語“很懶”，例（16）中“情”后跟消極性形容詞“倔”，“懶”和“倔”都是從社會層面來看的，一般都認為二者是貶義詞。

3.情+不+VP/A

淇縣方言副詞“情”后還可以跟否定詞“不”加動詞性詞語或形容詞，例如：

（17）情不好好學(xué)了，將來有你后悔的一天?。ā?盡管〉不好好學(xué)習(xí)，〈如果這樣的話，〉將來有你后悔的一天?。?/p>

（18）你情不老實了，叫人不待見?。惚M管不老實，〈如果這樣的話，〉讓人不待見！）

例（17）中“情”加否定詞“不”再加動詞性短語“好好學(xué)”。例（18）中“情”加否定詞“不”加形容詞“老實”，如果加程度副詞，其語序應(yīng)為“你情很不老實了”。

（二）語義功能

“清”含有“只管，盡管”義主要出現(xiàn)在《鶴壁市郊區(qū)志》和《洛陽方言詞典》中，具體如下：

清：只管；清是：真是。（《鶴壁市郊區(qū)志》）

清：副詞。①就：水打好了，你們清坐著喝吧。②盡管：你們清去了，等他干啥。（《洛陽方言詞典》）

而《漢語大字典》中對“情”的解釋是“方言。盡情；盡管?！倍?，王敏（2008）、荊文華（2010）和閆克（2013）也都認為副詞“情”表示“盡情；盡管”義。因此，《洛陽方言詞典》中的解釋有待商榷，本文認為具有“只管，盡管”義的副詞應(yīng)寫作“情”，而非“清”。

淇縣方言副詞“情”的語義功能與閆克（2013）提出的南陽方言副詞“情”的語義功能相當，表示“勸勉”和“勸誡”，都可以解釋為“只管，盡管”。除此之外，淇縣方言副詞“情”還有“限制”功能。并且本文認為，荊文華（2010）所說的“不滿和無奈”以及“勸勉和鼓勵”的語氣分別對應(yīng)“勸勉”和“勸誡”的語義功能。

1.只管，盡管（表勸勉）

如果句子主語是第二人稱，表示“勸勉”的副詞“情”一般用于祈使句，其后跟說話人積極、正向的意愿和建議，是說話人對聽話人做某事的鼓勵，同時也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豪爽。例如：

（19）你情吃了，不夠再做。（你盡管吃，不夠的話再做。）

（20）你情大膽干了，有我在后頭兜著了。（你只管大膽，有我在后頭兜著呢。）

例（19）“情”后跟動詞“吃”，“不夠再做”體現(xiàn)出前一分句是帶有積極性的勸說，希望聽話人“盡情地吃”。例（20）“情”后跟動詞性短語“大膽干”，“有我在后頭兜著了”體現(xiàn)出前一分句是鼓勵性的勸說，希望聽話人“大膽干”。

2.只管，盡管（表勸誡）

表示“勸勉”的副詞“情”后表面上跟的是說話人的意愿和建議，實際上是說話人對聽話人做某事的阻止和警誡。因為在該語境中，暗含一種假設(shè)，如果聽話人真的做了說話人給出的直接建議，其后通常會帶有這樣做之后的不良后果，也就是“情”字句后出現(xiàn)的說話人給出阻止和警誡性話語的原因。而對于聽話人的不聽勸行為，說話人只能說反語訓(xùn)斥，因此也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不滿和無奈”。例如：

（21）你情作妖了，遲早有你受的。（你盡管作妖，〈如果這樣的話，〉早晚有你受的。）

（22）你情吃了，那蘑菇有毒。（你盡管吃，那蘑菇有毒?！此匀绻@樣的話，會中毒?！担?/p>

例（21）“情”后跟動詞性短語“作妖”，“遲早有你受的”體現(xiàn)出前一分句是阻止和警誡性話語，實際含義是希望聽話人“不作妖”。例（22）“情”后跟動詞“吃”，“那蘑菇有毒”體現(xiàn)出前一分句是阻止和警誡性話語，實際含義是希望聽話人“不吃那蘑菇”。

需要注意的是，具有“盡管”義的副詞“情”的語義功能表示“勸勉”還是“勸誡”，單從副詞“情”所在的小句無法判斷出來，須結(jié)合“情”字句前后的語境才可判斷出是何語義功能。

3.單，只（表限制）

如果句子主語是第一和第三人稱，副詞“情”一般用于陳述句，而不用于勸勉或勸誡，對“等X”加以強調(diào)和限制，意為“單，只”，凸顯主語強烈、專一的意愿和目的。例如：

（23）往后我年齡大了，情等享你福兒了?。。ㄍ笪夷挲g大了，只等著享你福兒了?。。?/p>

（24）咋不來盛飯了？情等我給你端過去了？（咋不來盛飯呢？只等著我給你端過去呢？）

（25）他情等這事搞砸了，然后他就能上手干了。（他只等著這事兒搞砸呢，然后他就能上手干了。）

例（23）“情”對動詞性短語“等享你福兒”進行限制，凸顯主語的專一性目的“只等著享你福兒了”。例（24）“情”對兼語句“等我給你端過去”進行限制，凸顯主語的專一性目的“等我給你端過去”。例（25）“情”對動詞性短語“等這事搞砸”進行限制，凸顯主語的專一性目的“等這事搞砸”。

此外，王敏（2008）認為河南境內(nèi)中原官話中“情”的語法意義與普通話中的“情”不同，主要表示“顯然”“假設(shè)”“盡情”。本文認為這一觀點有待商榷，“情”并沒有“顯然”和“假設(shè)”義。拿王敏文中的例子來說，“這大冬天的，你情吃那個涼蘋果了，招呼不好就得拉肚子！”意思為：““現(xiàn)在是冬天，你要是吃了那個涼蘋果，說不定就會腹瀉！”王敏認為該句中的“情”表示假設(shè)，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做了某事”。而我們仔細琢磨會發(fā)現(xiàn)，這個例句中的假設(shè)義來源于省略了假設(shè)關(guān)系詞語的“〈如果〉招呼不好就得拉肚子”，與“你情吃那個涼蘋果了”沒有關(guān)系。實際上“這大冬天的，你情吃那個涼蘋果了”是果，“招呼不好就得拉肚子”是因，前者因為具體語境表示的是“勸誡”功能，言下之意是“這大冬天的，你不能吃那個涼蘋果”，因為“如果沒有照顧好身體，就得拉肚子”。由此可見，副詞“情”不含有假設(shè)義。而之所以說它不含“顯然”義，是因為從詞義來源上看，“情”與“顯然”義或者說“明明”義關(guān)聯(lián)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