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徐秋林

在出現新冠病例的城市,意外的隔離就像開盲盒,沒有人能預想自己會驟停在城市哪個角落。記者在尋訪因疫情被意外隔離的人時,發現他們停留的地點包括單位、健身房、網吧、朋友家、火鍋店甚至裝修工地……
在短則不到24小時、長則數十天的時間里,面對意外隔離,他們需要想辦法解決衣食住行的基本問題,也要與并不熟稔的陌生人交流、互助。
“同事卸了妝,我都分不清臉”
在外企工作的白領Vivian有下班后健身的習慣。不久前,她剛學會游泳。此前辦卡的體育場因疫情暫時關閉后,她重新選擇了家附近小區里的健身房。
3月11日是Vivian辦卡的第3天。來之前,她打電話詢問工作人員,得到了“正常營業”的答復。約莫19點30分,她換好衣服下到游泳池,卻在十幾分鐘后,聽見有人議論“小區發現了陽性,可能要封閉”。
Vivian與其他人一起來到一樓。她透過健身房的透明玻璃,看見窗外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運送桌椅,布置核酸檢測的場地。不一會兒,一位“大白”來到健身房,通知“小區發現陽性病例,決定封閉。小區業主可以回家,其余人原地待著”。健身房一下少了近一半的人,Vivian卻被留下了。
Vivian誰也不認識,直到事后與他人談起,才知道滯留健身房的32名顧客中,有各種偶然才來到此處的人:有一位來體驗私教課的女士,有一位前來咨詢健身辦卡的行人,有2位小孩和2位老人,甚至還有一只狗——那是一位丈夫在散步時聽到小區封閉的消息,給妻子送換洗衣物時意外帶進小區的寵物。
沈星移記得,健身房隔離的第一晚,一些住在附近的居民,讓家人送來了棉被,她自己因為家里比較遠,只能蓋著自己的衣服,鋪著瑜伽墊在健美操房里睡了一晚,“壓根就沒有睡好”。
被臨時封閉在辦公室48小時的白領Myers記得,被隔離的第一個晚上,自己還是這家公司的“新人”。“一開始還沒記全所有人,有的同事卸了妝,我都分不清大家的臉。”
意外隔離第一晚,是一種陌生、新鮮交織著慌亂的感受。那晚,沈星移看到Vivian倒頭就睡,卻不知她躺在瑜伽墊上,看著身邊的健身器械,既不想睡覺,也沒有起床的動力?!拔覀兊沫h境安全么?要在這里待多久?物資怎么解決?接下來的幾天我要怎么度過?”Vivian不停問自己。
“這里沒有漠不關心的人”
因給朋友送夜宵被隔離在網吧的陳榮發記得,網吧被封閉的消息是和與夜晚一同降臨的,在人群中沒有引起太多波動。網吧老板為三四十名顧客提供了免費上網,也準備了水和食物,還給大家裝了個洗澡的熱水器。此外,街道辦送來了睡袋、礦泉水、面包、泡面和洗漱用品。
但有的時候,留在原地的人們需要自己解決問題。
開著房車與9位同事一起從海南省三亞市前往山東省威海市海螺灣露營的劉進,在3月8日那天遇上威海疫情防控措施升級,由于公路被封閉,他只得與同事一起,在房車里居住了3個星期。
被隔離的前五天,劉進和同事一直吃著車上備用的方便面。5天后,他覺得自己已經“把此生的泡面都吃完了”。這些天他們沒法把車開到附近的加油站。為節省燃油、尋求自救,他讓大家一起下車,在附近海灘的石頭縫里,撿被海浪沖上來的垃圾和木頭。他們每天的任務,就是把可燃物從石頭縫中挑出來,燒火取暖。
3月12日,因車輛??奎c附近要修建隔離點,劉進一行人遷移至一處加油站附近。那一天,前來測核酸的工作人員發現他們沒有食物,便把車上的食物全部給了他們。劉進說,從那天開始他發現,求助檢測人員其實很重要,如果缺少物資,可以提前一天告訴前來做核酸的醫護人員。醫護人員通過社區的物資配送,在次日做核酸時,把前一天買到的物資捎帶過來。
如果被隔離的人數眾多,還要有人能夠出面與工作人員溝通需求。
沈星移記得,Vivian從第二天早上開始不斷給各個相關部門打電話,同時,她又建立了一個十幾人的微信群,把被隔離人員包括生活、工作、防疫等各方面的訴求梳理出來。
趁著中午做核酸時,Vivian與幾位健身房被隔離人員一起找到小區的防疫工作人員,希望能確認隔離環境的安全性,同時也希望得到包括行軍床、睡袋、一日三餐、網絡和桌椅、蚊蟲藥等這類物資。
社區陸續給大家送來隔離物資的時候,沈星移開始承擔收集大家信息、公平分配物資的任務。她很快收集了每個人的姓名、聯系方式和基本信息、特殊需求。這是一個每人都有不同生活習慣和需求的群體。32位會員里,有人需要加班,有人需要帶娃,有人需要上網課,有人習慣晚睡,那只留在健身房里的狗也需要狗糧。
一部分需求可以通過網購和外賣解決。沈星移的主要任務,是在物資運送到小區門口時,安排專人取回,同時在社區發放隔離物資時,保證它們首先能照顧老人和小孩,以及高需求的人群。
平日里看似疏離而“臉譜化”的鄰里,在被意外隔離后,竟然會有這么強的默契?!斑@不是一個關聯性很強的集體,但力所能及的事大家都會幫忙,這里沒有漠不關心的人。”沈星移說。
“大學時期的集體生活”
Vivian和沈星移覺得意外隔離的生活就像在時隔多年后重新體驗了一回“大學時期的集體生活”。為了在意外隔離的日子里過得舒心,Vivian讓家人送來了香薰機、蒸汽眼罩、GoPro攝影機和掛耳咖啡;沈星移從隔離第二天開始,也逐漸找回自己的節奏:“該鍛煉鍛煉,該工作工作,該學習學習?!?/p>
那部GoPro記錄了大家在健身房里的日子:下午2-3點鐘,跑步機和橢圓機上有人揮汗如雨,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是這群人里最積極的一個;另一邊小朋友坐在椅子上,把iPad放在書桌前正在上網課;拐個彎是另外一位上網課的小學生,父母盯著他上課的進度;白領們抱著電腦扎堆在小桌旁工作的同時,健身教練也會帶著另一波會員來到戶外,鋪上瑜伽墊,讓身體在太陽下伸展起來。
到了晚上則是另一番景象,玩狼人殺的、加班的、寫作業的、來到戶外喝啤酒聊天的不同人都會找到“組織”。往往是一人在群里“吼一聲”,就會有其他人響應。
到夜里睡覺時,熬夜的和早睡的兩批人也會自動分成兩撥。在沈星移提供的照片中,七八張行軍床在器械室里排成一排,里邊睡覺的人不分男女。
一天晚上,沈星移左右兩邊的男士呼嚕打得像“二重奏”,她只好半夜從健身房的樓上轉到樓下,扛著行軍床和被子,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
“不容易的生活也是不錯體驗”
在劉進看來,在意外隔離期間遇到的陌生人,即便交流不多,也會是一種安慰。房車停靠在威海的二十多天里,劉進曾開著房車,在威海的馬路上穿行,“一個人也沒有,一臺車也沒有,只有街燈亮著”,他找不到一個詞去形容當時的感受。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期待每天與那3位核酸檢測人員見面,盡管雙方隔著面屏幾乎不能說話,“說明有人關心我們”。
陳榮發被隔離在網吧的那些天里,除了兩個朋友,并不認識其他人。他覺得網吧是一個“玩游戲、逃避家人的嘮叨、打發無聊的時間或者就是過夜”的地方,和留在網吧里的其他人也“盡量不說話少交流,畢竟疫情時期不要太密切接觸”。手機視頻刷累了,他們就到網吧門口曬太陽,散步,幾個人下下棋,消磨時間。
Vivian記得,在接到可以離開健身房的通知后,大家一片歡呼,不一會兒,這個健身房里的人都走了。但回到家里,這個微信群更熱鬧了。很多人還是會想念這個健身房里發生的一切,Vivian還經常在社交媒體上更新他們一起隔離時候的照片。
3月25日,劉進和伙伴們在威海點了一頓餐館里的飯。威海的商戶在那些天里逐漸恢復營業,但仍不允許堂食。他們把碗放在椅子上,蹲在餐廳門口,17天后重新吃上了飯店的飯。這趟房車旅行的終點,原本是北京,但各地不同的疫情防控政策,給旅行又增添了許多變數。他們決定還要在威海多待上幾天。
有人給他評論,生活就沒容易過,他說,“不容易的生活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
摘編自《南方周末》2022年4月1日FC12B120-4DCA-4DE2-ABAD-C99FBC08EE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