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中國園林將天地之美賦予在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飛鳥游魚花香蟬鳴,匾額楹聯題詞點景之中。正如宗白華所說:“各個美術有它特殊的宇宙觀與人生情緒為最深基礎。”中國園林就是這樣一種“美術”,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觀、社會文化心理的人文觀、山水畫田園詩的藝術觀。它是中國審美意識最生動的載體。
中國傳統園林特色之美
園林是通過筑山理水,建筑營構、植物配置而形成的空間境域,它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是詩意棲居和精神游憩的空間。在傳統文化和審美意識的熏染之下,中國園林具有詩情畫意的特性,且人文底蘊豐厚,被稱為“第二自然”。計成的《園冶》一書作為最早的園林藝術理論專著,論述了中國傳統園林的相地選址、疊山理水和造園意向。
中國園林之美——虛實相生
造園者為了滿足在方寸間登山臨水、游目騁懷的精神追求,通過模仿自然中的名山大川,形勝之地縮摹于一方壺天中,成就了園林最初的風貌,進而奠定了中國園林式山水園的基本風格。因此,中國園林被稱為“第二自然”。中國傳統園林布局講究開合對比,陰陽和諧,動靜相宜。
入口處堆疊假山形成屏障,以實現欲揚先抑,豁然開朗的空間效果;花窗、洞門等建筑要素的合理運用,使得園景隔而不斷,完成空間序列的有機過渡,或者將精心營建的景納入框中,以體現入畫之妙,或借助園外的四方之景,以擴大景深;山水相依的空間格局,則能上觀實景,下觀水景,樹影婆娑,山影縹渺,園內的實景與水中的虛景相映成趣,光影靈動。
中國園林之美——詩情畫境
東晉之后園林詩畫日趨融合,南北朝時期儒學復興,園林詩畫成為儒學的文化載體。自然山水與園林的意境之美,促使了山水詩、山水畫的發源,而山水詩、山水畫的興盛又反過來影響了自然山水園林的藝術審美基調。園林中的各處匾額楹聯和詩詞景題,均是“神與物游,思與境諧”的產物,人們在游覽園林的美景時,看到旁邊的題詞和楹聯,會受到全方面的信息沖擊,使得園林意境生動。
同時,中國園林在長期的發展中形成了“以園入畫,因園成景”的造園傳統,園林中掇山理水皆遵循畫理,講究主從分明,步移景異,注重中、近、遠景的整體處理。從山水畫中沿用而來的寫意手法造就了中國園林簡遠、疏朗的構景特征。這種詩情畫境——詩、畫、山水融為一體的園林美學構成了中國傳統園林的多元文化基因,從“景觀”到“意境”,中國傳統園林從誕生開始就是一種多重藝術的載體。
中國園林之美——文人情懷
中國傳統園林不僅是具有優美景觀的空間場所,更是文人雅士修身養性的樂土和心靈安頓的家園,能使得鳶飛戾天者游園息心,經綸世務者窺景忘返。無論是風雅聚會,詩酒唱和,園林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木均成為寄托情志,抒發愁緒的物質載體。
《園冶》中“三分匠人,七分主人”的觀點,道出了園林藝術的核心:“匠人”層面的物境營造是園林美學意向的表層,“主人”層面的心境營造才是其根源。園名和內部布置反映的是園林主人關于致仕和歸隱的心理變化,反映了文人內心的糾葛,理想與現實的顛簸。世俗與清高融糅無處不在,形成了園林藝術雅俗共賞的基礎。
解讀園林文化基因誤區
在儒、釋、道三者構建的中國文化哲學觀影響下,人的生存追求游離在入世、出世之間,生命態度徘徊在積極、消極之間,而中國園林無疑給了他們關照生活、直面自我的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中國傳統園林的顯著特征之一就是,它追求的并不是具體的景觀與空間本體,而是景觀和空間蘊含的意象或意境。
儒、釋、道三者從根本上主宰了中國園林的山水審美意識,人們普遍的認識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造園思想基于道家老莊的“自然而然,天人合一”的自然觀以及佛釋禪心的“萬象靜觀,閑云舒卷”的人生觀。但是,這些認識嚴重忽略了在中國兩千多年中占統治地位的儒學對園林的影響。
“道法自然”,道家的觀念主宰?
人們普遍認為道家思想對中國園林的影響最為深遠。
理由一:中國園林是自然山水式園林,其藝術風格形成于政治混亂而思想活躍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道家主張的崇尚自然,逍遙虛靜,無為順應等思想,似乎與園林的氣質吻合。
老子認為“道”是萬事萬物背后的根本規律,卻不能用語言表達清楚,所謂“道可道,非常道”。道家主張“道法自然”,這里的“自然”指的是“原本的樣子”,但是后世在理解中往往會曲解為自然界和出世、隱逸的生活方式。莊子的“逍遙游”旨在強調主體精神的引導性,“超乎四海”的道家理想人格具有一種超脫的精神幻想;“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體現出大自然的美并不在于有意去做了什么,而在于順應天地之間的道,發揚以自然為宗,清凈無為的造園意象。
理由二:道家的理論空靈縹緲,民間世俗化的傳播為其增加了神仙體系。在道教傳說中,東海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是神仙們居住的地方,人們在造園過程中對“一池三山”進行了仿寫,使其成為經典的池山布局模式,體現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提出“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指出正是莊老思想的式微,儒學占據了社會文化主導地位之后,以山水詩畫、山水園林為代表的山水美學才極度興起,并獲得了蓬勃的發展。很多文人并沒有因為道家“離乎塵垢、清高超逸”的精神追求而獲得真正的自由。
“般若虛舟”,釋學的禪境塑造?
儒釋道中的“釋”指的是釋迦牟尼,泛指佛教。禪宗是佛教文化在中國文化轉譯過程中形成的一個宗派,本文中的“釋”作為佛禪的統稱。“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禪佛體現出了“明心見性”的思考,追求一種通過覺悟來獲得自我解脫的修行,基本上還是重山林而遠人間。佛禪對造園的影響,主要在于通過觀景來關照內心,將自我融入景色中。在探尋中國造園思想中系統完善的哲學美學體系,只停留在道家和佛釋的影響論是不夠的,必須從主宰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的主流文化——儒學中去挖掘。
“克己復禮”,儒學與園林背道而馳?
有人說:與道、釋相比,儒學對園林幾乎沒有什么影響,甚至可以忽略。其實,儒學對中國傳統園林的影響是最甚的,這得從儒學本身說起。《樂記》從音樂談到政治教育,相信音樂與社會倫理是相輔相成的。儒家的文藝充滿了理性的色彩,將所有的情感納入理性之中。中國園林在一定程度上是這樣的藝術,表征了社會倫理,體現的是儒學的倫理秩序。儒學在營建園林的時候強調了“內圣”,外在的景物體現了自己的情趣,“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園林對儒家來說是品德修養的寄托。
儒釋道三者之間關系:互補與交融
從思想史的角度看,道家的主要代表莊子,毋寧是孔子某些思想、觀念和人生態度的推演、發展者(李澤厚)。
儒家的哲學思想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后人將思維定式強加于古人,認為古代各個派別之間是截然分開的,甚至是互相對立的,而忽略了彼此之間的融合,補充和吸收。
儒道同源:莊子最早稱孔子為圣人,其樂的提出,正是儒學“樂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孔莊都覺悟到內在世界的重要性,實際上都在追求“內圣”,孔子講“為仁由己”,重視主體德性;莊子在“心如死灰”的表象之下,在道德層次上卻主張“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反對“其形化,其心與之然”。道家“澹泊逍遙,遨游塵外”的生活態度與“孔顏樂處”的儒家精神具有內在的契合性。因此,孔莊有強調內在精神自覺的交叉點,二者同樣注重對人生的關懷,其出發點是人,歸宿仍是人。
儒道互補:孔儒的“天人合一”,“參天地贊化育”等表明,在儒家的眼里萬物皆有情,人的情感投射到山水自然間。與此相對,莊子的“同一物我”反而是消滅了人的主體后的旁觀視角。表面上看,儒道是對立相異的,一個入世一個出世,一個樂觀進取一個消極退避,但是實際上它們剛好相互補充,相互協調。
儒釋交融:隨著佛教在中國不斷發展,帝王開始信奉佛法,出現了“儒釋交融”局面,儒學由道德本體向存在本體進行發展。佛禪發展了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與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形成的注重現世生活的務實的人生觀形成了互補。以禪佛精神對待世俗生活,無論時運通達還是窮困,身處廟堂還是林園,都能保持心靈的自在平衡,禪佛哲學的超然“獨善”和儒家文化的入世“兼濟”相互交融。
儒學對園林的影響——以常家莊園中靜園為例
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出現了諸子百家爭鳴的思想繁榮,園林文化觀也異彩紛呈。隨著先秦理性精神的發展,儒、道兩種重要的文化哲學思想也參與到了山水園林文化體系中。隨著漢武帝實行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成為古代中國傳統文化的正統。孔子提出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以此延續西周以來的人倫道德和禮制正統,構建一套完整的社會秩序。
靜園是晉中常家莊園的私家園林,二者屬于園與宅的關系,是晉商建宅的特色。晉商屬于儒商,不僅具有殷實的經濟財力,更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蘊,園林中能體現其儒學基因。
立于禮,成于樂——禮樂文化
孔子第一個認識到禮樂的不同范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可以看作是儒學的“禮樂分殊”,樂高于禮。禮作為社會制度和秩序規范人的外在行為,而樂則直接影響著人的心靈的塑造。禮樂與人的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一一對應,儒家肯定人的這種雙重屬性。
常家莊園是儒商建筑代表,靜園位于住宅后區,由山湖水系組合而成,囊括了山水樹木,體現了萬里商路中拓寬的審美視野,展現出南北方園林結合的特征,以自然審美對象來再現和闡釋孔子儒學崇尚的理想人生境界。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君子比德
在儒家文化的影響之下,文人與園林之間催生了一種“滄浪情結”:滄浪之水,或清或濁總能有所用,如同宦海沉浮,儒士總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致仕或歸隱總要安身立命。孔子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孔子將人的智、動和水對應,仁、靜與山對應,構建了人與自然感應的天人合一的思維,被稱為“君子比德”。 比德是儒家思想在美學上的發展,強調了人和自然的感應,情景的交融,山水成為人格的再現,物質成為品德的象征。這一思想類似于《詩經》里的“賦比興”手法,寓情于景,在聯想和想象中對景象進行再創造。
靜園的“靜”字具有強烈的比喻象征,體現了宅園主人寄情山水、修身養性的志向。同時形式多樣的磚雕、木雕、石雕作為園林裝飾,主題內容為儒家的“仁義禮智信”,表達了君子氣節。園林中的景題、楹聯、匾額以及詩詞寄情詠懷,深化了景觀的意境。
植物的人格化是君子比德思想在園林中最普遍的體現,正所謂“與梅同疏,與蘭同芳,與蓮同潔,與竹同謙,與菊同野,與松柏同壽”。靜園中以主體植物作為園林名稱,杏園就是其最重要代表。杏園中有孔子塑像,杏壇正是孔子講學傳道之地,體現了宅園主人尊師重教的美好理想。此外還有石榴、牡丹、竹子、蓮花、大槐樹等植物,分別具有多子多福、平安富貴、高風亮節、純正清廉、戀土思鄉等含義,將園林的審美樂趣與儒家的仁智之樂類比,是儒學精神的體現。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系統隱逸觀
孔子與弟子談人生,曾點說:“暮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以一句“吾與點也”表明了他的人生志趣——極富有人情的快樂生活。儒學為人們提供了進退自由的心靈空間,完成了出仕與隱逸的統一。一般認為儒家倡導的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等倫理規約,其實只是一種片面的認識。儒家追求“內圣外王”,但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有明確的窮達意識作為標準。
靜園圍繞著觀稼山和昭余湖進行布局,借著地形而建,為宅園主人提供了獨立自洽的精神天地,既可求得性情的自適,又可體味安寧與自由。儒家的隱逸與道家不同,道家的隱逸是超脫俗世的,而執著于“內圣”的儒家在隱逸的道路上亦有著“不忘其志”的自勉,十分重視品格修養。
回望中國古典園林,王侯將相談古今興衰,文人騷客賦仕隱情懷,參天地贊化育,觀照一景一物無不飽含了自己的道德情懷和人生理想,他們雖然處江湖之遠,心中所想的依然是社會民生。這就是中國傳統園林里的儒學基因所在。我們似乎能在掩映的林木中窺見中國人“見社會、見自然、見自我”的心靈特質和璀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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