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組詩）

李星

斑鳩

在我詩歌的樹枝上，一直

有一只斑鳩，它來自于童年

腹部的白，像落在我眼睛里的

一小塊雪

它沒有被驚奇擊落，也沒有

被目光驅離。一直停在那里

羽毛上有一整面

閃光的湖水

它一直都在那里。或張開春天的翅膀

或滴落冬天的鳥鳴

有時它透過白天的縫隙看我

有時冷不丁丟下一塊重重的夜色

它的永不離開，是卡在詞語枝杈間

另一只不飛走的月亮

麻雀

最好的麻雀能率領更多的麻雀

從高處俯沖下來

簌簌的風聲擦亮了銳利的嘴巴

冬天不是只用于掠奪的空空的賣場

還有專門為饑餓和憐愛留存的

永不干癟的種子

最好的麻雀起飛時能掀成一陣陣波浪

先是一朵浪花，后是一群浪花

顫動的漣漪沿視線起伏的路徑

延伸到光芒深處

最好的麻雀穿一身統一的灰布衣裳

踩著小心翼翼的鼓點

從童年的一場游戲里悄悄走過來

一個回憶的竹筐就能輕易罩住它們

槐花

一樹槐花開在記憶里

需用詩句慢慢綻放

槐樹下沒有人，但懷念

開滿了白色的星星

那時連風都是酥軟的

它吹著母親烏黑的頭發

那時一部分槐花是天使

輕輕搖曳在目光的枝頭

一部分則成為落凡的精靈

投入母親淺藍色的衣襟里

那時槐花擦亮暮色

父親攜帶一腿泥回家

那時光陰還在童年里歌唱

一些愛還不曾細細品嘗

那時晚風輕拂，槐花落在

我們歡笑的尾音上

那時父親剛從疲憊和一袋旱煙里走出來

那時母親剛剛端上一枚清香的月亮

柿子

你擁有一整棵完美的柿子樹

從春到冬，從過去到現在

你擁有一棵柿子樹

為你挑起的所有的燈盞

那些期待中的甜蜜，有時被鳥兒

分食，但你用目光就能驅趕它們

最好的柿子是那些掛了霜的暗紅

被一雙大手摘下來，藏在高高的

麥囤里。它們因一雙雙小手觸夠不到

而成為寶藏。它們因一次次仰望的目光

而更加神秘。而等待的日子總會到來

帶著某一個清晨的芳香，帶著

著陸于夢醒枕邊的幾顆紅彤彤的幸福

風鈴

聲音碰著聲音

清脆碰著清脆

寶塔一樣，你挑著

像一個剛從寺院里走出來的孩子

那時屋檐對著屋檐

眼睛對著眼睛

那時快樂

是風蕩起的稚嫩的歡呼聲

那時鄉村的夜晚

是寧靜高掛的螢火蟲

那時笑聲能擦亮光芒

童年需要你手中的風鈴

蘆葦

虛心，有節

能托起浮云和落日

亦能纏繞鳥鳴與清風

能劃破想念和疼痛

亦能俯下身，鋪展回憶與童年

故鄉之岸，風吹翠綠

蘆花柔軟的睡眠

輕撓一葉葦青的癢

最想時光截取一貼葦膜

覆于中年的傷口之上

吹奏這些年不斷起伏的

月光和風聲

南山

河水流經眼睛，打了個旋兒

又折北而去

北岸的芳草開得萋萋

像回憶一樣茂密

桃林佇立于南岸，每一棵

都站成了陶潛

油菜花替代菊花。一陣風來

為我披上魏晉的衣衫

在詩中行走。鳥鳴啄破晨曦

南山任我搬動

蚌

觸目可及。在溝渠、河邊

和湖的淺灘處。不需要種植

也一樣在淤泥里奔跑

那時生活清澈，沉沙干凈

那時陽光透過層層的黑夜

觸摸到柔軟的呼吸

兩扇回憶，緊裹著光陰與純真

那時還沒有疼痛

去喂養一顆流淚的珍珠

石磨

每次經過你，我都會在你身邊

坐上一會兒

有時用沉默對話

有時拉你的手，唱一首老歌

你已沒有可以碾壓的事物

我也兩手空空

你在老時光里坐著

我在舊回憶里站著

我們都不知道在等誰

或許在等多年前的那個自己

你是屈指可數的舊物中的一個

我含著淚，不忍把自己數進去

婆婆丁

像外婆，著一身

樸素的舊衣裳

年輕時，開黃花

老了，頂一頭雪

解毒清熱。像外婆拿黃土止血

把有蟲眼的日子，端上飯桌

像外婆，領著她的孩子

走遍了荒坡和田野

像外公突然離去，外婆一夜白頭

悲傷的眼淚，落滿風的衣襟